华女 发表于 2009-3-5 10:40:10

另类江湖记事

  如果我估计不错,这几年刑警可忙了,因为盗匪猖獗。
  《天下无贼》好看,却不一定起好作用,盗匪之势更不会消减。不过我也寄希望戎氏家族能借此检讨反思,整顿门户、清白江湖。
  天下有贼,并无大碍;盗满天下,可就祸国殃民了。
  一般,贼盗不相同路,贼看不起盗,不与盗谋。《天下无贼》中,葛优说出了那么点意思:“抢劫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水浒》里,好像就时迁一人为贼,其他全为盗。自古偷是门手艺、是个行当,旧时金葛兰戎横披彩卦八大行,偷是正经戎行。刑法,偷属于绺窃,定罪必须抓现行,所以反扒刑警也都个个身手不凡。黑龙江和辽宁贼多而闻名,每年都大批南下,主要到上海和广州。沪、穗刑警难以招架,必向黑、辽公安求援。哈尔滨有句老话“金抚顺,银地堡,进了扳道房没了腰”,金抚顺指抚顺街,银地堡指地堡小市,扳道房指三十六棚,均为哈市旧地名,这里底层贫民聚居,过去多以男盗女娼为生。
  如果天下无贼,世上丢了门手艺,断了个行当,少了种文化。当然谁都知道,这种“文化”还是不要的好,不过这是一种理想。其实戎行挺有讲究,江湖上也是一股势力,正如电视剧中的槽帮、盐帮和丐帮那样。这20年,也许我道上混得浅了,孤陋寡闻,再没听说中国还有戎行传人。而今遍地盗贼,岂有丁点戎行风范?多年前,中国最后的贼王——哈尔滨的黄瘸子——被判了死刑,终结了一段名不副实的“江湖传奇”。道上说,黄瘸子若肯听师爷老马的话,不致如此下场。这话有理,说白了,黄瘸子走的不是戎行这一门。听说马爷平安脱身,我为他庆幸,佩服他的道行。
  我认识马爷时,黄瘸子还是无名鼠辈。1975年,中国艺术大学成立并全国招生,有几个知青想报考表演专业却找不到辅导老师,经朋友推荐请来马爷。最后参加复试的3个男孩当中,有两个是马爷辅导的。如果我没记错,马爷毕业于内蒙大学,中文本科,现在该有70多岁了。他挺神秘,怎么会混上这条道,没人谈起过。
  换个角度,也许并不足以为奇。就说推荐马爷的那个朋友,他的经历也曾让我吃惊。我就读于一所名牌中学,推荐马爷的那个朋友是我的同学a>。我和他来往,是因为他喜欢文学,希望有人交谈;他喜欢拉小提琴,希望有人聆听。我去过他家,穷得要命,冬天坐在屋里和待在外面差不多,我指的是东北的冬天。后来他突然失踪了,7年之后又重新出现。当时文革很乱,大家都忌讳打听别人的私事,加之上山下乡各奔东西,所以我对他没太在意。有一天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不问我这几年哪去了?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他坦率地告诉我,他蹲了七年大狱。虽然我有过牢门经历,但还是难以相信。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的同学a>各个雄心勃勃,想要读的都是名牌大学。他告诉我,从小他就吃戎家饭,从没掉过脚,这回是被别人咬进去的。他说,他就生活在那种环境,周围的男孩女孩很多都吃戎家饭。这位朋友如今混得比我强,改革开放后,取得了律师a>资格。
  1967年,我年轻气盛,因打警察被拘留,关押在山海关监狱。牢里啥人都有,我认为他们全是坏蛋,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心里上火,吃不下饭,并开始发高烧跑肚。越烧口越渴,没有开水只能喝生水,越喝越糟糕,腹疾愈加严重。同监房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时常围着我转,他是扒手,所以我讨厌他,拿眼瞪他,甚至用脚踢他。他不记恨我,并像成人那样对我说,你是中毒性痢疾,不尽快止住会死的。我问,管教会放我出去或为我找医生吗?他说不可能。看来我只有等死了。他说他可以帮我想办法。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可他真的帮助了我。他像变戏法儿一样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极细的纸棍,小心打开竟是张一元的纸币。他求管教买了3瓶痢特灵。那时1元钱不是小数,在中国各大城市不住旅馆而住浴室,可以住5个晚上,每晚还可洗热水澡。痢特灵每瓶一角五分钱,3瓶四角五分钱,剩余的钱被管教没收了,规定犯人不许私藏财物。小男孩让我一次服下一整瓶的药片,害得我严重药物中毒,浑身起紫癜,小便灼痛排尿困难,但痢疾止住了,高烧也退了。尽管我仍认为自己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但我对小男孩产生了好感。我故意问他怎么进来的,是想听他讲实话,他并不觉得难为情,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个象征掏兜的动作。他告诉我,他在好几个城市的监狱或拘留所呆过,有时是主动进来,因为里面有吃有喝还不用干活。我说,你在外面每天能够搞到好多钱呀。他说不是的,很辛苦。我问他有家吗?他点点头。我问他想家吗?他摇摇头。他好几年没回家了,说这样已经习惯了。他介绍我认识另一个扒手,年龄比我稍大,是黑龙江呼兰县——萧红的老乡。
  那时从局子里被放出来要写保证书,警察在我脸前晃着我的保证书说,这张纸要跟你一辈子。当时我心里想,我能不能活一辈子还不知道呢。
  出狱后呼兰男孩曾找过我,我招待了他一次。所谓招待,就是站在街边,每人吃两个烧饼、喝一碗豆腐脑。他告诉我他在找活儿,我明白他的意思,但帮不了什么。一连三天我都在百货大楼附近碰到他,当时他还没活儿。就在我俩闲聊时,他突然盯上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长得白净,文质彬彬,穿一件黑咔叽布列宁服,左腋下夹着一本书,好像胸前还别了一枚校徽。呼兰男孩跟上他,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了一阵。呼兰男孩回来高兴地对我说,明天他可以干活了。显然,那个显得很有学问的男子和他是同道。
  掏窃分三种:蹬大轮——在火车上,跑胶轮——在公交车上,啃地皮——在公共场所。呼兰男孩啃地皮,必须得到地面允许。过路贼借地面端一仓两仓,地面并不干预,但长期做就要照规矩办事。过路贼不会擅自端大仓,因为大仓可能会成为大案,给地面惹来麻烦。呼兰男孩干活儿以后不再理我。后来朋友对我说,他不理你是对的,免得日后牵连你。
  当知青时,曾结交过几个贼友,和我办事时都还言而有信。如今回想起来,我真不知我的同龄人里有多少曾吃过戎家饭。这些都是忌口的事,时过境迁,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提起。
  戎行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切口——行话。那时我知道掏窃叫翻仓或端仓,上衣前胸兜叫天窗,上衣两侧兜叫白给,裤兜叫底仓,衣服里面兜叫暗仓,后来也称压荷包或挤皮子。高贼喜欢单摆——跑单帮。若合作就要分工:端仓——掏窃,打眼——掩护,调仓——转移窃财。行窃时四种主要动作:贴——靠近苦主,挤——从苦主身边过,碰——撞击苦主身体某一部位,压——吸引苦主目光。整个过程,各负其责,表面绝对互不相识。
  有阵子,朋友曾想推荐我给蹬大轮的当保镖,因为当时我很羡慕他们的生活经历。真要那么做了,我不知现在将是什么命运。我认识几个大轮高手,他们总是一票到底——中途不下车,连端几仓。在那个年代,他们经常冒充出差的机关干部或知识分子,惟妙惟肖,他们有不同身份的介绍信和工作证,当然都是伪造的。在社会底层各种犯罪活动中,私刻公章和伪造官方文书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改革开放以后,许多底潮的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翁、著名企业家和有身份地位的人,可最初不少都是靠私刻公章和伪造官方文书起家发迹的。给贼当保镖其实挺省心,他们一般不惹是生非。一旦失手出岔,他们更能骂不张口打不还手,这是规矩。不动手也是怕伤了手指,他们凭这双手吃饭,一双敏感而又灵活的手。他们很善于讨女人欢心,但很有分寸。我还记得一个老贼的名言:“女人对你的好感,能让你轻易躲过刑警刻毒的眼睛。”仔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
  我不认识女贼,只能说见到过。有次朋友带我参加生日聚会,寿星就是个女贼。我有机会去,是因为我有一架旧相机。女贼与我年龄相仿,很漂亮,一副好身条,特别是那双精心保养的手非常美。看她神情举止,根本不会相信她身在戎行。我暗自想,这双手最适合弹钢琴,而且一定会弹得非常出色。朋友告诉我,这小师妹,厉害,活干得漂亮着呢,双开——两手都会掏兜,从没掉过脚。


  戎行还有另外两支:一伙玩青子,一伙押圪塔——溜门撬锁。
  青子活和掏窃同踩一个地面,不是车上就是公共场所。青子是种细小锋利的刃器,一般用安全刀片或手术刀头做成,夹在食指和中指指缝里,刃口朝手背一面,用来划开衣兜、背包,窃取其中财物。
  溜门撬锁的下场都不好。我朋友的一个朋友就干这行。你看他那双手,指粗掌厚,就不适合掏窃;他人挺憨直,体态笨拙,所以也不适合溜门撬锁。有次他偷一家被人发现,拎起一桶垃圾就跑,跑了几条街也没把垃圾桶丢掉,最后被人家抓住了。戎行里有一个迷信的说法,要下手就不能空手,随手拿点什么,下次会有好运。
  戎行一般做到30岁以前就洗手不做了,因为这是个需要感觉非常敏锐的“技术活儿”。我曾和一个上世纪60年代前的老贼聊过,他说到60年代戎行的风气就坏了,“人心不古啊,见谁都偷,不管什么,也不捏捏荷包里是什么,连妇女的卫生纸都下手掏,真他妈下作!现在更是不行了,哪里是偷,明明是抢,抢不到还要伤人家。以后见到这些败类贼就狠狠地打,破他的相。”道上规矩,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是呀,该破他们的相了。接着我又想到,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在那些贪官污吏的脸上来一脚,破了他们的相,为我那些生活穷困潦倒的下岗工人弟兄出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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