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的守望
每当这时,晨曦朦胧或晚霞映照的时候,无论炎夏,还是数九,这个监狱的人,从管教干警,到负罪的男囚女囚,就会发现那个窗口,半山腰那幢编号为14的女子监舍北面,那眼不起眼的破败窗口,有一张美丽的脸,带着几许期盼,几许憔悴,几许甜蜜,在幽幽地倚窗张望。张望山脚下另一眼窗,那幢相距200来米,同样造型,同样结构,同样破败的男子监舍的那眼同样不起眼的窗。几乎在每一次的张望中,她都会与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同样带着http://www.dffy.com/upfile/20050710192518-0.jpg
几许期盼,几许憔悴,几许甜蜜的面孔相遇。然后,互相比划一些似哑语又不是哑语,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懂的动作,直到出工(监狱是不叫上班的),才彼此带着几分依依,从窗口退去,像一幕缠绵电影的淡出画面。
然而,自从那场震惊全国的灾难后,这一切,都成了一道消逝的风景,或人们缅怀的往事。见此情景,人们无不唏嘘不已。
客观说,她和他都不能算坏人,不仅他们这样坚定地认为,了解他们犯罪原因的人,都这么说。但是,法律并不管这些,不讲认为不讲同情不讲前因,只讲事实和后果。好人与坏人的界线,有时就在举步之间。说起来真有点难以令人置信,他们犯的是同一个令人难于启齿的罪,强奸罪;而且,她是主犯,他是从犯,她被判了6年,他被判了3年。每当想起这事,她就会泪眼滂沱,一半是后悔,为自己一时的偏执和它带来的后果;一半是内疚,为自己铸成的大错,那个也许她努力和痛苦一生,也难以赎清的罪过。
那是2002年深冬的一个黄昏,下班后,她挎着坤包,哼着歌儿,愉快地往回走。他与她约定,当晚在蕾蕾咖啡屋,共叙似乎永远也诉不完的衷肠。要不是在半路上碰见那个姓肖的男人,也许他们的未来会像范仲淹《苏幕遮》里说的那样,碧云天,黄叶地。然而,世间许多事,坏就坏在那个令人难以捉摸的然而。在回家的路上,她邂逅了肖,在同一个工厂,住同一幢楼,有点面熟,但平时并无往来,她并不了解的一个男人。他主动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她顺理成章地礼貌回答,两人便边摆谈边往回走。当她谈到最近电视里正在热播的《康熙微服私访记》时,他赶紧献殷勤说,他的家里正好有那个影碟且刚看完。于是,她跟他到了他的家,去借影碟。
谁知,这一去,就仿佛一个弱小的行星,一下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未来的命运,也因此而彻底改变。
到家后,他并不急于拿影碟,而是殷勤地让座献茶。她几次欲离去,都被他婉留挽留,最后他干脆向她挑明说,其实他很早就注意到她,他很喜欢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毫无思想准备,手足无措恨无地洞可钻恨不该踏入这个家。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卖,紧张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充当了一回他泄欲的工具。她先想到去报警,可是,和许多遭此不幸的女人一样,每当她耳边响起他威胁的淫笑,以及名声,做人,脸面,和那个并不知道的最终结果,她就动摇了;要忍,她又咽不下这口气,更主要的是,她觉得对不起心爱的人。她选择了报复,并且暗暗策划了种种可能的报复方案。经过比选,她确定的报复方案为,把那个同在一个工厂的肖的女儿骗到家,如法炮制,让自己的男友也把她强奸一顿。这样,既可解心中之恨,也可补偿补偿自己男友。她想,即使男友不肯原谅自己,自己就去死,也不留下什么遗憾了。这是表达自己真爱的最好方式,她早已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为了爱,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生命。那几天,每当想到这个一举数得近乎完美(她这样认为)的方案时,她心里竟有些许的激动与释然,她觉得自己还算聪明。
当她把自己遭遇的不幸和复仇计划告诉男友时,他先是咬牙切齿,愤慨万分,恨不得把那个畜生千刀万剐。可是,当她得知女友具体的复仇计划时,他又犹豫了。他懂得一些法律,主张报警;更主要的是,他觉得这种报复方式实在荒唐,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怎么能干那样龌龊的事。直到有一天,她按照计划,把肖的女儿骗到家,按倒在床,气急败坏地叫他,他仍是百般的犹豫与难为情。最终,是出于对她的爱,难以拒绝,他才鼓足勇气的。那天,是怎样完成女友强加的使命的,他也记不清了,只留下一些令人心痛的碎片,就像一只花瓶,被不知不觉打烂。就这样,铸成了他们终身的悔恨与遗憾。
被判刑后,开始,他们并不知道在同一个监狱服刑。那天是哪一天,她已记不清了。能记起来的是,那天天气很好,川西南少有的晴朗天气。她是被探头进窗的明丽春阳摇醒的。起床,漱口,梳头,不仅梳妆打扮自己美丽的身,也打扮自己灰暗已久的心情。梳理完毕,她来到窗口,欲做几个深呼吸。就在临窗举目的一瞬,她的眼光一下子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拉直了。那是她倾注了全部的爱与无数内疚幽怨牵挂的身影啊,就是相距再远,凭借记忆的显影,她也会从茫茫红尘中轻易捕捉。此时此刻,他怎么镶嵌在山下那间男囚监舍的窗户里?她又想起了法庭辩护时的情景。别人辩护,都是千方百计推卸责任,减轻罪责,他们却相反。他说,强奸是他干的,她只是给他当了帮手,只能承担次要责任,请求法庭从轻处罚,或者,把她的罪加在他的身上也行。她说,强奸的计划和实施,都是她一手干的,只是她是女的,无法独立完成,才请他帮忙。因此,他就像一把杀人的刀,只是她实施强奸借用的工具,不应当承担责任;何况,他是应她的强烈要求干的,她是他的女友,难突破情面。一直以来,她的内心确实是这样想的。唉,想不到竟这样就害了他一辈子。
激动,欣喜,她赶紧抓起一条红色丝巾,就是他们初次相恋时,他送给她的爱情信物,她一直把它珍藏在身边,就像宝玉珍藏的玉佩。她把手伸出窗口,使劲地舞动,舞动,舞动,不知舞了多少个来回,终于,他发现了她。也是一样的激动,欣喜,他从窗口探出头,夸张地挥舞着手,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他们过去缠绵时他常喊的乳名。她深情地一声声回答,奔涌的泪,早已模糊了她的视野,直到管教干警干预,他们才依依告别。从此以后,一早一晚的窗口张望,就像甜润的露滴,滋润着他们干枯的心灵,一点一滴,都是爱的奢侈。大声的呼喊会受到干预,他们就用手语,只有他们自己能解读个中秘密的一个个手势,表达自己的心绪。有一次,他生病了,住了3天院,她竟含着幽怨的泪,斜倚窗口,张望了3个通宵,直到他的身影出现,她才一下瘫倒在床,昏沉沉地睡去。
在两年多前的某一日,天被浓密的阴霾重压着,令人感到压抑,窒息,心里发慌,仿佛要发生什么事。她早早起床,作了简单的洗漱,便来到窗口,展开例行的神圣张望。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可是,直等到出工的铃声响起,仍无身影。她焦急,烦躁,不安,莫非他又是病了,是什么病呢,厉害不厉害?一个个的设问,又一个个地按照自己的想像回答,愈想,心绪愈是烦乱,泪,默默地往肚子里流。一天,两天,直到第三天,她们才隐约得知,矿井透水了,36名矿工,被封闭在了井下,政府正全力组织抢险。她知道,他便是36分之一。开始,她还抱有一线希望,当抢险进行到第10天,20天,30天,那个熟悉的窗口,仍不见伊人,倒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张开的阴森可怖的大口,吞噬着她越来越微弱的希望之光时,她才真正感到,灾难已降临自己头上。
开始,人们曾担心,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不敢告诉她男友遇难的消息。直到事故处理接近尾声,该兑现政策时,才不得不向她讲明真相。同样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她显得异常平静,仿佛这一切,都是她命运中早有的约定。她说,她早已预感到凶多吉少,有这个思想准备;她的泪早已流干,现在要做的, 就是好好改造,早点出去,照顾好他的双亲……
灾难已经过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过日子。那个矿,山腰的那幢房,那眼窗,依然还在。人们发现,那个女囚,仍然在一早一晚的那个时候,在那里倚窗守望。有人问她,人都去了那么久了,还守望什么?她说,习惯了,不然,就心里发慌。守望,已成为她的心灵深处的一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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