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元:好心没好报的经济解释
最近听内人讲一段往事,她心平气和,我却几乎小动肝火;不只对剧中人,而且对她。
几年前在她教的班上,有位医学院大一侨生,成绩好又上进;但家境窘迫,连学费都缴不出。她知道后,主动拿了3万5给他,让他缴学费,等将来有了钱再还。后来,她陆续听到,他寒暑假往返侨居地,也工读赚钱,但似乎忘了还钱这事。偶尔在校园里碰到,他不但不主动提起,似乎还有点避着她的味道。毕业后,他留在台湾中研院工作,却一直没有动静。
我对这种状态大不以为然,她心里有疙瘩,他心里一定也有疙瘩。我表示愿意写封信给他,心平气和的要他明快处理,不要在人生旅途上,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小)阴影。可是,文学专长的内人佛性浓厚、慈悲为怀,说什么也不告诉我这位年轻人的姓名。还说她都放下了,为什么我放不下──她喝汤不觉得烫,我在旁边喊什么烧?!
其实,激发我荷尔蒙的,除了一点小小的正义感之外,主要是随之而来的好奇心:为什么借钱时百般感谢,事后却换个脸庞?这种心理上的转折,由何而来,又有什么功能?
最直接的答案,当然是此一时、彼一时,心随境转。借过钱的人都知道,无论原因如何(身上刚好没钱、需要周转、有燃眉之急等等),向别人开口是一种期盼和感激情怀;别人一点头,自己铭感五内,差点没鞠躬欢呼。要还钱时,即使理智上还知道好歹,心理却已有微妙的转折。即使明明知道是「别人的」钱,要把钱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心理上总有不情愿、排斥、勉强的成分。原因很简单,开口时求人,还钱时操之在我。主客易位,取舍不同;心情上的变化,只不过反映情境的变化。
然而,这最多只是表面上的解释,在物竞天择、漫长的演化过程里,人类所发展出的机制,无论是肉体上的五官四肢、或情绪上的爱恨情仇,都可以有功能性的解释。即使物换星移,当初的功能或许已经消失;只要略去表面的福祸考量,总是能试着琢磨出隐藏其下的底蕴。而且,抽丝剥茧之后,一旦得到合于情理的一家之说,总是对万物之灵添增新的了解!
反映生物原始本能
达尔文进化论的两大铁律,呼应大自然对各式生物亘古的考验:生存和繁衍。当人类还是灵长类动物时,具有一般动物的特质:自己的资源增加,生物存活的机率上升,所以快乐一些;自己的资源减少,存活的机率下降,所以快乐减少。趋吉(快乐)避凶(不快乐),有助于生存繁衍。借钱和还钱时的心理状态,正反映了生物原始的本能。
然而,灵长类的世界里有互助互爱,却没有跨越时空的借贷。处理借贷的工具,不再能依恃生物特质,而必须发展出新的机制。人类社会的伦常、道德、以及更精致严谨的律法,都是演化过程极其晚近的产物。这些新的工具,能处理较复杂的人际互动,增加人类追求福祉的空间。可是,在性质上,这些「人造物」(human artifacts),却和「生物本能」(animal spirit)之间,确有微妙而重要的差别。两者之间并存,但绝不是共存共荣或相安无事;两者之间的冲突摩擦,是考验、是常态、也是小说戏剧永远不会枯竭的泉源!
这么看来,文学家和经济学者的歧异,也只不过是漫长演化过程中,微不足道、但合于情理的一个注脚罢了!
(作者简介:熊秉元,1957年出生于台湾南投,祖籍河南商城。台大经济系毕业,于美国布朗大学取得硕士、博士学位后,返回母校任教。
熊秉元被认为是两岸三地最著名的经济学家之一,发表在东方法眼a>文章经作者授权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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