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国的民主》第一章“北美的自然条件”导读
名著导读之二 托克维尔论自然条件、农业文明与民主革命《论美国的民主》第一章“北美的自然条件”导读
毛寿龙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一章，主要描述了北美的地理特征，以及在殖民地时代到来之前北美印第安人文明的大体情况。这一章的结构非常简单，非常容易读懂，也不会使人迷失于其局部的妙语。
从制度分析与公共政策(IAPP)分析框架的角度来看，托克维尔在这一章的引人注目之处是，他分析了北美与南美地理上的差异，以及人类文明发展的可能的空间。他写道：
当欧洲人最初登上安的列斯〔西印度〕群岛的海岸，和不久以后又登上南美大陆的时候，他们以为来到了诗人们吟咏的仙境。海面闪耀着热带特有的磷光，海水清澈得使航海者可以看到海底。小岛星罗棋布，好象是一个一个花篮漂在静静的海面。在这迷人的地方，极目所及的一切，好象都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准备的，或为了使人享受而安排的。大部分树木挂满了富于营养的果实；而一些对人用处不大的果实，则因其彩色鲜艳缤纷而使人目悦。在由芬芳的柠檬树、野生的无花果树、圆叶的桃金娘树、带刺的金合欢树和夹竹桃树汇成的丛林里，一条条缀满鲜花的美洲野藤把所有的树木连接起来，一群群在欧洲没有见过的飞禽展翅显示其深红色和天蓝色的华丽羽衣，并配以与充满活力和生命的大自然完全和谐的鸣声大合唱。
托克维尔赞美中美州和南美洲的风光，但是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角度来看，他的评价是否定性的：
在这种辉煌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死亡，但人们当时并未察觉，反而沉湎于这种环境的气氛之中。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消极影响，曾象这种环境使人只顾眼前而不管将来。
相反，北美的风光没有如此美丽，却能够发展出让世界吃惊的文明：
北美的情景与此不同。在北美，一切都是严肃的、郑重的和庄严的。只能说这里是为使智力有用武之地而被创造的，而南美则是为使感官有享娱之处而被创造的。
在舒适而美丽的自然环境中，人类的文明得不到发展；但在严酷而具有威慑力的自然环境中，人类的文明反而得到了发展。这恐怕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悖论吧。这一悖论或许与人性有一定的关系：人们在安逸的生活中，反而觉得没有什么意义；在苦难中奋斗，才显得人性的伟大和高贵。当然，这样的判断不能走得太远：苦难并不是目的，显得人性的伟大和高贵，也并不可以证明人类受苦受难是正当的。在IAPP的基本价值里，苦难是不可欲的，和平与持续的发展，安宁与幸福，才是人类幸福的价值。
托克维尔在此并没有像许多政治哲学家那样，去着手分析人性的本质或者属性。他反而把人性看成是给定的，从地理特征的角度，分析人类文明发展的空间。这或许是托克维尔的重要贡献。
不过，公平地说，强调地理因素的重要性，并非托克维尔的独创。许多问题在许多作家那里都曾经得到过系统的讨论，地理决定论就是这一传统的概括。在此，托克维尔的独到之处不在于仅仅探索地理决定论，而是把自然条件因素看作是民主革命的起点之一。
把地理环境作为人类发展尤其是民主革命的起点之一，对于IAPP学者来说，富有启发意义。地理环境因素，的确决定了人们所能够进行选择的空间。正是在这一选择空间范围内，人们展开了各种各样的公共选择，并进行自己的努力，来解决不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生存与发展的问题。人类文明也就在这一进程中得到发展，或者退化，甚至消失。
托克维尔的分析表明，人类文明的确需要在绝对舒适与绝对严酷的中间地带才能得以生存与发展。或许是这一原因，人类文明的发展，几乎都发生在温带地区。当然，在现代社会里，人类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了比较复杂的格局：许多热带地区的人也成功地发展了自己的文明；而温带地区的文明，则因为荒漠化的问题而沙进人退。但无论如何，地理因素与人类治道和人类文明之间是密切相关的。研究这两者之间的相关性，在进行政策分析时考虑到地理的因素，这是托克维尔的著作给制度分析学者的启示。在托克维尔分析的基础上，我们的研究可以再往前走几步，如把地理特质与人类的政治、经济和道德的博弈联系在一起，把与人的浪漫性、政治性、经济性或者道德性联系在一起，就可以把特定地区的地理特性与人类公共选择的制度安排问题联系在一起。这样，就可以把地理因素与人类的微观选择联系在一起。毕竟，不管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否有规律，民主革命毕竟还是以个人的选择为基础的。此外，也可以同时把其他因素，比如技术进步因素考虑进来。这时我们或许可以解释，在现代社会里，即使在热带地区，人类文明也一样有可能获得进步。地理因素或许会制约人类选择的空间，但有了其他因素，尤其是技术的发明和传播，可以开拓人类选择的空间。反过来，人类行为对地理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其消极影响在局部地区、局部方面已经开始突破人类文明得以生存的底线。地理是重要的，但并非决定人类选择的全部因素。在托克维尔的分析框架中，北美的自然条件只是北美民主革命的重要因素之一。
本章的第二部分，托克维尔讨论了北美的印第安文明的特色，指出在印第安文明之前，还有更为发达的文明，这一文明只有在坟墓中才能找到痕迹。而即使是印第安的文明，也将在北美消失。他写道：
尽管我们描述的这个广袤地区当时住有许多土著部族，但是仍然可以有理由说，在它被发现的时候还是一片荒凉。印第安人虽然占据在那里，但并没有拥有它。人要靠农业来占有土地，而北美的先民却以狩猎为生。他们的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的不可遏止的激情，他们的种种恶习，也许还有他们的野蛮人品德，使他们走上了不可避免的毁灭道路。这些部族的灭亡，始于欧洲人登上他们的海岸之日，后来又接着一直进行，今天正接近于告成。上帝在把他们安置在新大陆的富饶土地上时，似乎只给了他们暂时的使用受益权。他们住在那里，好象是在等待别人到来。那些十分适于经商和开工厂的海岸，那些深水河流，那个用之不竭的密西西比河大河谷，总之，整个这片大陆，当时好象是为一个伟大民族准备的空摇篮。
托克维尔以毫无同情心的笔法，指出了印第安人文明的灭亡前途，更不用说有民主的前途了。并且认定，印第安人灭亡的进程在他访问美洲大陆的时候已经接近完成了。他认为，印第安文明灭亡的原因在于他们的文明是一种狩猎文明，而后来殖民者带来的文明是一种农业文明。土地只能由农业文明来占领，狩猎文明只能让位于农业文明。农业文明战胜了狩猎文明，并且在这片土地上，开始了美国民主的革命：美国的民主是北美大陆和农业文明的产物。
或许我们可以由此来推断，中原地区的汉族历来都受到了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但是即使如元朝和清朝，整个中国都由蒙古族和满族占领并实施统治，但汉族地区的农业文明最终都战胜了北方游牧民族的游牧文明，并得以生存下来。难道这是农业文明的性质所决定的？中国与北美类似的地理条件和农业文明，为什么没有产生与北美类似的民主革命呢？这一问题的答案在于北美的英裔美国人有不同的民情的传统，北美的英裔美国人有不同的法律，这是下两章的内容。
以此类推，可以继续托克维尔的分析：托克维尔访问美国时工业革命尚未到来，工业文明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城市文明，尚未成为主流。如果说北美的殖民地是农业文明战胜落后文明，那么后来全世界的殖民地的发展，则可以看成了工业文明战胜了农业文明。殖民地的许多文明，因此而逐渐消，或者越来越认同于西方的工业文明。西方自身的农业文明，也逐渐为工业文明所取代，农业人口只占整个人口的比例极少。当然，工业文明并没有因为其先进性而排挤农业文明，因为工业文明在地域上并未排挤农业文明，它不过使与工业文明相关的人们的居住地更加集约化。农业文明在逐渐工业化（机械化）的同时，并未在地盘上彻底让位于工业文明。不过，在人口比例上、在农业生产的技术上、人们的生活方式上，尤其是在人类的治道意义上，西方文明的确彻底摆脱了农业文明的基本特征，从而重新成为一种新的文明：工业化的文明。现在，由于大工业越来越远离人们的居住地，服务业越来越得以发展，人类又进入了所谓的“后工业化时期”，出现了后工业文明。由于农业技术的进步，大多数人脱离了农业部门而进入工业部门，人类文明进入了工业文明的时代。现在，由于工业技术的进步，大多数人又摆脱了工业部门，进入了服务业部门，进入了后工业文明的时代。在20世纪的最后20年时间里，计算机以及以此为基础的网络技术，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活，人类的文明是否已经转变为计算机文明或者网络文明，可能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但至少对于人类的民主革命提出了新的挑战。因为生产技术对于人类文明的发展，具有巨大的相关性，而文明的类型与民主革命的类型又是密切相关的。
这一进一步的分析对于中国民主革命的进程，又有什么启发性的价值呢？过去，中华文明基本上是一种农业文明。20世纪的发展过程表明，中华文明也将进入工业化的时代，与此同时，服务业的发展，计算机以及网络世界的发展，也将使其进入后工业文明、网络文明的时代。在这一进程中，中华文明何以能够保持自己的特色，它还将是自身的中华文明吗？在这一进程中，中国的民主革命也在同时发生和进行，那么这一民主革命的前景如何？将遇到什么样的挑战？如何因应这些挑战？或者问，中华文明在这一场文明发展的竞争中，是进入人类文明的主流，成为众多文明中之一流，抑或将变成被排挤最终需要通过保护才能生存的印第安文明？这一切问题，似乎都需要我们IAPP研究者进一步的努力。
这些问题都在托克维尔的视野之外了。他在第一章所要做的工作就是，找到美国民主革命的起点，它的自然条件，以及它的发展所要排挤的没有前途的印第安文明。所以，第一章的结束语是：
就是在这里，文明人已在试建基础全新的社会，并首次应用当时人们尚不知道或认为行不通的理论去使世界呈现出过去的历史没有出现过的壮观。
美国民主革命的起点不仅仅是这些，不仅仅是独特的北美大陆，和比印第安人先进一些的农业文明。如果仅仅这些，中国早就开始民主革命了。北美的民主革命，还有着欧洲文明的基础，尤其是英裔美国人所带来的独特的民情传统。
（2000年8月29日，9月12日改定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布卢明顿市）
【注释】
商务印书馆
【出处】
商务印书馆
【写作年份】2002
【学科类别】宪法->外国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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