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怎样交流?
我是很想有机会认识林达先生的,即使不是在现实生活中也好,因为对他这样一位作者而言,深度访谈加用“心”表述应该是在做评论时对他的著作所能体现的最大尊敬。面对这样一个人类不同族裔之间心灵交流的成功个案,任何基于“想之当然”和“语境错位”而导致的误读,都会是对我这样一个评论者面对这样一套全身心投入“沟通”的著作时的无情反讽,所以,在花了好大的力气仍然无法获得太多关于林达先生个人的有益线索之后,我愈加诚惶诚恐。因此,用他自己的话介绍他在创作这一套《近距离看美国》时的个人状态便是最好的藏拙之策了:
“我来美国后没有再进过大学的门槛,尤其是刚来时尚有语言障碍,甚至还不能从书本上去了解我已经生活其中的社会。同时,我一直工作和生活在最普通的美国人中间,大多数还是颇为底层的美国人。所以,我也许没有资格从理论上系统地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作为这里一个最普通的人,可以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谈一些对美国的所见所闻所读所思。”(《历史深处的忧虑》)
这就是作者非常低调的出发点,但就是这种“普通人”的视角和“非系统”的论述,使我在通读《总统是靠不住的》(以下简做《总统》)、《我也有一个梦想》(以下简做《梦想》)和《历史深处的忧虑》(以下简做《忧虑》)之后,一直在做这些作品的义务“宣传员”,每每津津乐道、好此不疲。
结构与通感
虽然作者自谦作品缺乏体系性,但我们仍然可以在三部作品的分工与侧重中体会作者在介绍美国政治法律文化时所表现出的体系感。《总统》浓抹重涂了美国发育完备的三权分立制度,《梦想》是有关美国种族问题的史诗性回顾,而《忧虑》则偏重于描摹作者所感受到的美国人民一直坚持的生存理念与政治信仰,展现出自由与代价之间辨证的悲壮与甘苦。尽管每一部都不乏深邃的思考与睿智的追问,但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前两部书对涉及美国政治法律文化的相关背景的立体全景式描摹,对问题与悖论的提醒与点拨,使我对生活在那片大陆上的人们内心之中源于历史的真正忧虑有了某种身临其境感同切肤的顿悟,如同一个人在经历自己的成长,既非在时光之河中机械流淌不知所终,也不是在“现在”的切面上被动醍醐妄而论道,我形容那是“在记忆中行走的顿悟”!
林达先生是讲故事的高手,大量的例证是他行文论事中的一大特色,故事当然是读来的,但怎样用我们民族的语言拣选精当的例子再重新表述就是作者的功力了,在他的故事中,我们时常能看到说书人那激动之际闪亮的眸子和思考之时紧簇的眉头。有许多案例事件作者是用了相当篇幅来详细介绍前因后果的,比如《总统》中的水门事件和克林顿当政之后所面对的一系列其他国家权力机构的制衡,《梦想》中的“阿姆斯达”号案件和1964年夏季自由运动中的费镇谋杀案,《忧虑》中美国公民自由协会为堪萨斯市3K党争取在当地电视台自由发表意见的机会而做的辩护,哈瓦德.莫蓝的文章导致的言论自由与国家秘密之争以及辛普森案件等等。正是这些故事,使作者的论理摆脱了一般学术文章的模式而成为美国政治法律文化的风情集锦,而它们最吸引人的地方则在于,大家总能从这些自以为知道的事件中看出许多不寻常不知道的东西来。
林达先生也是运用语言的高手,许多叙述中一些不经意的感慨点评,经常可以让我心潮起伏甚至两眼噙泪。那是一种在你的心壁深处鼓起激荡的能力,它指引着你的良心善心和不满足之心真正的切入当事者的情境去感受他们的所有痛苦困惑激情甚至恐惧。所以我时常觉得这种描述已经很大程度上取得了小说一类作品的效果,于无声处点尽沧海,细究之下却无所着落,但潜移默化之中也就暗藏着大彻大悟的玄机。而象我现在所要做的工作,似乎就是要重新把这些新鲜时令晒制成缩水鱼干了。
语境的力量
林达先生跨文化生存的体验给了他一种基本的在两种视角上理解同一行为的可能性(之所以说是基本的,因为拥有这种条件的人在当代而言实在不在少数,因此决称不上得天独厚的),因而对不同的文化场域引发的语境误读,他也更知道什么是中国人视域中的盲点。
在《总统》介绍水门事件行文之初,他就找出了国人观念的代表,国家领袖,来突出这种语境的交叉和冲撞。小艾克,前总统艾森豪威尔的儿子,尼克松的女婿,在访问北京时试图向毛泽东解释他岳父的下台是美国的政治制度运作的结果,但刚一开口,就被熟读“三国”的毛泽东一句挡回:“那是假的。”林达先生慨叹道:“两种文化彼此多么难以理解和对话,由此也可见一斑。”
但这样的简单感慨是无法对我们这样受过许多年正规大学教育的读者造成冲击的,那是那种时代那种人物那种知识背景那种心理定势留下的影响啊,对于我们这样接触异域文化比中国古籍多得多的人,误解也真的那样随处可见么?我有些不相信。
但我很快就无条件的放弃了这种自负,而且在一波又一波的冲撞与震撼中为自己的一知半解羞愧的无地自容。
最让我觉得耳目一新的,是有关“分离但平等”和南北战争起源的理解。
我们都知道从“斯高特”案到“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是美国历史上解决废奴后遗留问题的两个重要案件,前者确立了“separate but equal”的种族隔离原则,到布朗案被彻底推翻,使真正的种族平等与融合在美国社会中得到法律的承认。因此在我们的印象中,“separate but equal”是与对黑人的歧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几乎就是一种压抑人性与种族优越的象征。但林达先生则告诉我们,这实际上是一条在独立宣言中就已经存在的立国原则,在我们大部分的中文译本中,它被翻译成“独立并且平等”,从根本上确立了美国现在的这种大国套小国而且州权神圣强大的松散联邦政体。尽管二战后美国作为一个国家的整体形象在它的民众中日益确立和稳固,但这个立国原则的存在,使它的各个州,即合众国的成员,在理论上永远有合法分离出去的可能,而这一点,恰恰是南北战争的真正肇端。
应用在“斯高特”案中,法官的判决实际上反映了他们对在不同人种之间建立分离但平等的生活区域这一理念的重新宣示。这时,黑人作为公民的地位已经不成问题,他们与白人同样作为上帝子民的合法性更是毫无异议,但毕竟他们之间太不同了,两种差异如此之大的人群的融合将会给各自的文化带来什么?作为一种前景他们在当时无法预见,作为一种后果当事的法官们在当时也不愿承担,因此,“separate but equal”几乎就是他们其时唯一的选择。
尽管这一原则在处理种族之间的关系时已经不再具有指导性,但林达先生仍然形象的称其为在美国大地上游荡至今挥之不去的一个幽灵,因为它不仅确立了组成国家各州之间的关系,也同时成为了南北战争后南方种族隔离和今天黑白双方种族分离主义者的理论根据。对于中国人而言,由separate而至“独立”的意译,却在文化理解上“切断了一个幽灵和它原来所附着的本体的关系,也使许多对美国种族问题感兴趣的中国人,由于这样一个意外的切割,在了解和理解这个问题的时候,失去了它的历史线索。”(《梦想》)
有关南北战争,虽然与此紧密相关,但却比它复杂得多也悲壮得多。
在我们的脑海中,南北战争是一场美国北方为了废除奴隶制而解放南方奴隶的正义战争,是“美国历史上的第二次资产阶级革命”,它以南方宣战并脱离合众国开始,以北方胜利并最终废除了奴隶制而结束,这是天经地义的经典叙事了吧?
但林达先生告诉我们,也许全不是那么回事!
当时的历史情境是,在独立战争时代,南北双方为了建立一个共同的合众国而在是否保留奴隶制的问题上达成了妥协,他们寄望于人类的进步和人性的觉醒,希望时间可以逐渐的淡化和解决奴隶问题。但随着美国疆域的扩大和经济利益的驱动,奴隶问题已经成为一个随时酝酿着社会不安定和观念冲突的火种了。但这颗火种决不意味着战争,因为没有人认为即使为了解决奴隶问题而发动战争是合法并可以理解的。林肯总统就多次申明了这种立场,南方也从未担心北方会为此发动战争。他们只是在这个时候已经无法对北方施加的强大废奴压力再忍受下去了,他们的逻辑很简单,既然没有办法再分享同一种政治理念,那就按照“分离”的原则分开吧。
于是南方军队打响了仅仅是为了收回地理位置重要的查尔斯顿港口塞姆特堡的第一炮,但没有人认为他们会继续北上攻打北方。而这时,实际上是林肯总统面临着国家可能在他手上分裂的局面,他必须做出某种选择,是发动一场内战,还是任由国家分裂,对于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次在两条通向地狱之路之间的抉择。
选择的结果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但从第一次人数七万五千,期限三个月的征兵来看,林肯远远没有估计到内战可能的前景。因此,林达先生发出了他的疑问:
“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当时预料到他作出这个决定的后果,是长达四年的血腥厮杀和整整六十万美国年轻人的丧生,以及整个南方几乎化为焦土,不知道林肯是不是会说,就让南方去吧。”(《梦想》)
此时此刻,读者除了在历史的真相面前咀嚼其间的那份残酷和悲壮,还能做什么呢?
所幸的是,林肯和其他北方的智士仁人及时为已经失控的战争找到了新的合法化源泉,如果不是后来废奴命题的介入,仅仅为了保持一个本来就是分散的国家的完整而使那么多生命在炮火中烟消云散,不知道今天将是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也许,那就是战争最初的动机!
大段的复述了这些作品中的故事之后,才可能让其他人理解我的震撼并非由于我神经的脆弱和易感。类似的醍醐灌顶使这种阅读确实变成了某种洗礼,它在摧毁我们一些固有信仰、置换一些原来垃圾的同时,还压迫着我们时刻摆出某种怀疑的姿态以及对头脑中现有存货的一番检点。某种需求在这种洗礼中显然被创造出来了,那就是在确信与判断时对事物源头上溯的渴望和对第一手资料占有的贪婪!教育很多时候会让人更易于被愚弄,尤其是面对这种语境力量的时候。
交流的凯歌
本来我还准备谈论其中有关政治正确、种族恩怨的话题,看来篇幅不允许了。但可以顺带提及的是,显然不仅仅是语境倒错引诱着我们的误读。类似政治正确这样的社会历史产物,也同样足以导致我们自身表达时的残障,甚至它会逼迫我们主动去阉割自己真实的思想,因为有一种与言论压制同样可怕的软约束,使我们时刻生活在被我们自己不断强化的话语禁忌当中。比如作为南方指挥将领参战的罗伯特.李将军,坚决反对奴隶制和奴隶贸易,曾经被林肯邀请出任北方军指挥的重任,但出于对自己“祖国”的忠诚和对内战正义性的难以认同,毅然回到家乡弗吉尼亚参战,反而作为维护奴隶制一方的“叛军”总司令被载入史册。在南北战争的北方由于废奴问题而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合法性认同之后,对这类历史人物的评价就成了问题。还有今天美国社会的黑人群体,白人的历史罪孽感使许多针对黑人社区的批评都要面临被认为有种族歧视倾向的危险,在这个国家当中,对历史的反省反而制造了许多社会机体中的敏感区,成为所有社会成员的尴尬。
由于这些问题的存在,我们似乎已经越来越能体会到文化交流的难度了,有那么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曲解我们意图传送出去的声音,在改变我们折射到别人眼睛中的形象,而这些无法保真的介质,说起来恰恰是我们最平常最真实的生活本身!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但我们实在是身在不同的世界里。
由此也可以联想到制度移植的艰难,使淮南之橘转而为淮北之枳的,决非仅只没有文化交流条件的老百姓而已,反观自身,即便拥有文化地位上的强势,在这么多有形无形的束缚面前,我们做的如何,又能做的如何呢?
这几乎就要把我们引至绝对意义的泛怀疑论上去了,那么,我们又怎么相信林达先生呢?文化交流不是要有绝对文化中立的心态和立场么?文化之间的评价不是要有超然物外的境界和智慧么?而这一切真的可能么?
实际上,林达先生的著作从来都没有摆脱一个中国人的视角,他行文的自始而终都有强烈的读者意识,我想这不是因为他是在给一个在国内居住而想了解美国社会的“卢兄”写信,而恰恰相反,“卢兄”的存在正是林达先生立场和目的的反照。这就涉及到那个最基本的问题,差异性正是所谓交流的意义所在,而确立差异就必须有一个立足点作为参照,失去这种背景,差异无从谈起,交流也更是无由产生了。因此,我们可以时刻感受到林达先生是带着问题来看异域文化的,也是在不经意的对比中观察美国制度和其背后的支撑心理的。这在许多地方都感觉得到。
比如他对独立战争后的开国元勋解甲归田之主动自然的由衷赞叹,他对南北战争后遗留问题处理方式的唏嘘感慨,甚至对于议会投票是否实行匿名制基于不同文化氛围做出分析并得出不同结论,都可以看出他是在为中国人而观察和思索。正是这种立场的存在,才使一切都变的很自然,很亲切,也很可信。任何观察和思考的前见都是无法最终避免的,关键是 怎样正视并提醒读者注意这种前见的存在以留下反思的空间。
而恰恰是这种异域的视角,使他可以尽可能的避免政治正确这类因素的影响,用一颗没有任何历史包袱的淡然之心去做自己的判断。两种心态视角的不断切换,诚可谓近视辨物,远视正身,各取其备,各得其利啊!
回想中国百余年近代史,在日见明朗的现代化大旗之下跋涉履历,在各色制度文化中间徘徊抉择,以洋务为师试图理解别人的生活也有好多年的历史了,但仍不免猎奇浏览之中一知半解乃至不求甚解。要效法他人制度上的先进,必定要真正理解制度之后运行的基础理念,抛却急于求成的过甚功利之心,仔细体味别人的理念制度到底如何作用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并与其真实的生活互动。虽然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一直以来都有人出于各种心态目的去做了,而每有这种认真负责的感受和评价,对于我们认识自己和他人都肯定是大有裨益的事情。林达先生的努力,我想应该算做唱出了心灵交流中的一支凯旋吧。
只有开放而对了解他人怀有兴趣的民族,才可能是有活力有希望能够胜任竞争的民族。现在我们的放眼寰球必定仍然难以摆脱现代化这样沉重的历史使命,因而一旦评价起来,仍然难以顾及纯粹的审美、趣味和人类相知的心性,多半一定要找出更多的“意义”。但真正这些“有用”或“无用”的意义并行不悖的时候,一定是我们以宽容、理解和善待他人及自己作为我们生活准则的时候。相信也只有在这个层面,才说出了林达先生最终的抱负:
“在人类步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民族矛盾,种族差异,地区分离,文化对抗在全世界各个角落里顽固地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国家,几乎没有人能够摆脱这个问题的困扰。怎样对待人类本身与生俱来的差别,怎样面对人与人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肤色,宗教信仰,文化遗产,政治理念乃至风俗习惯的差别和矛盾,怎样协调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将成为二十一世纪每个个人,团体,地区,国家乃至全人类所不得不面对的最大挑战。没有人能够回避。
美国人民被迫先走了一步,最先正面面对了这个挑战,先于这个世界开始了实现这个梦想的试验,他们要让五色人种生活在一起,并且和睦相处。
让我们为这个人类和睦相处的试验祈祷吧,因为,假如这个试验成功了,如今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各色人们,他们在这个地球上和睦相处的“大同世界之梦”,就更有可能美梦成真了。”(《梦想》)
EMAIL:slidingknife@cityhot.com
【写作年份】2002
【学科类别】法学理论->法理学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