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的呓语——评《阳光灿烂的日子》
《阳光灿烂的日子》无疑是九十年代中国影界的意外之喜。王朔的黑色幽默,夏雨宁静等演员略显稚拙但决不生涩的演绎,还有导演姜文初次执导的灵气与创劲儿综合之后,讲述的那段新中国初期一群北京孩子的成长历程,给观众的,决不仅仅是一种无所事事的闲聊调侃,也不仅仅是对特殊年代的追忆与讽讥。当观众深深的为影片打动时,就会发现,这部影片所展现的竟是一个意象丰富、意味深长的“社会—个人”、“文化—心理”图景。这种图景当然具有它的时代性。作为时代的文化代言人,编剧王朔曾经风光无限,然而九十年代以来,他似乎渐渐地老去了。一群网络时代、新新人类的文化英雄正在崛起并取代他的位置。——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那么《阳光灿烂的日子》几乎可以作为王朔,这位具有独特时代感的文化代言人离开时代文化中心位置时的告别演说,因此它似乎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现在距离影片公映已经有些年头了,因此当我们对这部影片进行再审视的时候,艺术元素已经退居次席,而更应该把它作为一个历史文化的特殊文本来分析。
一、 傻子:叙述的核心
无论哪位影评家都不会把“傻子”这个总共只有三句台词“欧巴、古伦木、傻B”道具型角色作为《阳光灿烂的日子》一片的中心。马猴、米兰甚至是刘忆苦的戏份都比他多的多。然而当我们对这部影片进行文本解构与理清的时候,就会发现:“傻子”是这部影片的叙述核心。
在影片中傻子几乎无处不在。他终日在有警卫站岗的部队大院门口傻笑,他呆滞可笑的脸上永远带着一些污垢,他总骑在一根木棍上面高叫。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角色,马猴在大院门口等米兰时有他;米兰约马猴晚上一起玩的时候也有他;而更多的时候,傻子是在画面中闪过或作为一个远景样的道具。——这种无处不在的蕴涵向我们暗示着,傻子这个人物与马猴这群孩子有着密切的,但文本本身并未直接表现的关系。果然,我们看到,马猴等人因为外院的孩子欺辱傻子而去打群架。这个细节固然是要推动剧情发展以表现马猴的某种心理,但事实上它却没有那么简单。
联系到傻子经常出现的位置:部队大院(马猴等人住在里面)的门口,联系到影片结尾处,已经成人的马猴们路遇傻子时的兴奋甚至是亲切,就不得不使人相信,马猴等人认为:傻子就象其他的哥儿们一样伴随着自己的成长,是自己队伍中的一员。尽管在大多数时候这个成员并不与其他成员一起活动,只是作为一个事件的旁观者,但这种群体的认同感却是不能抹杀的。
然而,马猴们却不知道,傻子其实就是自己的抽象。用更直接的语词表达就是:马猴们就是傻子,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傻子的分身。因此,整部影片的叙述核心是傻子,从根本意义上来讲,这是一部表现一群傻子的生活历程的影片。当然,并不是因为同伴中有一位傻子的存在,其他人就也成了傻子。是影片的叙事含蓄委婉地向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证明:马猴们其实就是一群傻子——这一发现乍一看是荒谬的,但恰恰就是王朔等《阳光灿烂的日子》一片的制作人的灵气所在,他们用电影画面把现实包装,用画外音的强行插入把现实淆混,然后再返销给现实,从而完成了对现实的嘲弄与解构。
二、 傻子的话语变向
傻子是对马猴们的抽象,甚至是对时代的抽象,它最重要的抽象点在于话语的变向。
虽然傻子总共只有三句台词“欧巴、古伦木和傻B”,但这三个短语却意味深长,几乎可以作为时代的话语凝练。由它们的变化我们又可以反观时代的意味和人的价值的变化。
影片本身并没有明示“欧巴和古伦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话语。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影片并没有叙述。然而通过时代的分析,我们可以对它们作出某种也许极为接近事实的假设。而一旦我们联系“欧巴和古伦木”的外来语特点和故事的发生时间——建国初期,我们几乎就可以肯定,傻子的话语来自苏联或者南斯拉夫或者别的什么共产主义主义意识形态统治下的国家。这是和历史极为接近的,因为建国初期我们国家外来语的主要进口地只有那些和我国称兄道弟的社会主义国家。因此,“欧巴和古伦木”本身就蕴涵着极强的时代特色。这种特色和建国初期的社会气氛应该是相吻合的。
而当影片结尾,长大成人的马猴们开着豪华轿车在八十年代北京才有的立交桥上路遇傻子而冲傻子高呼“欧巴、古伦木”以寻求一种亲切感时,傻子脱口而出的“傻B”则又是一种新的话语时代表征。这是怎样一种话语呢?“傻B”这句典型的京骂在影片的末尾出现到底能说明什么呢?——这要和“欧巴、古伦木”相联系。
一个傻子仅有的几句语言由神圣的高度意识形态化的集体语词转变为一句市井人物的公众“骂语”,这种意味展现的也许就是我们这个社会和社会中个人的历史文化变迁。而由《阳光灿烂的日子》优美情调所表现的略带滑稽的话语变向无疑就是一种由神圣到世俗,由集体到个人的摧毁与瓦解的过程。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推论:“欧巴、古伦木就是傻B。”
另外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的一点是:话语的主体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傻子。建国初期他就在有战士站岗的军队大院门口傻笑着高呼“欧巴、古伦木”;几十年过去,他又穿着西装、骑着木棍在北京的现代化立交桥上不屑的大骂“傻B”。天才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创作者不但用傻子的呓语 摧毁了我们几十年的社会历史,而且也用这一形象主体和叙述中心在讥讽中解构了这几十年历史的集体性主体。
当然这一摧毁过程并不是仅有话语变向就能完成的了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一片几乎嘲笑了被它视作“傻子”的历史本身和历史主体的一切要素。如果对这些要素作一种概观,可以将之分为两个部分:个体的性与集体的神圣。
三、 性的彻底完结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中,毫无疑问,原本属于个体行为的对性的追求成了一种集体行为。而这一追求的集体对象只有两个:一个是刘北蓓,另一个是米兰。
当刘北蓓在其他伙伴的嬉笑声中强吻马猴,马猴极力拒绝,最终马猴脸上红红一片而刘北蓓气急败坏的时候,《阳光灿烂的日子》对性进行了第一次嘲讽和瓦解。——对于马猴这个对性略觉神圣与神秘的半大孩子来说,性竟然成了一种强迫进行的集体游戏。当刘北蓓在男孩子们洗澡时闯入而使其中一位性欲勃发下体勃起,引得其他伙伴大骂“你丫怎么这么流氓”时,性不过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欲望。它没有丝毫的美丽可言,尽管他们试图用“流氓”一词来拒绝性的不美丽。
于是这个据米兰介绍“认识很多人”,但又不知道自己名字正确念法的刘北蓓成了一个毫无神秘性因而毫不美丽的单调的性的对象。在她那里,马猴找不到他所渴望的那点儿美丽的东西。那么,马猴自认为很合己意的对象米兰出场了。
米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出场给马猴以极大的神秘感,于是在他眼中米兰也就成了他自视是由自己独自寻找到的美丽高贵的暗恋对象。然而最初的神秘并没有给马猴以长久的可以守侯的美丽体验。
由最初不敢看米兰熟睡中无意暴露出来的身体;到看着身穿大块暴露的泳衣的米兰,说她“肥”的象刚生过孩子的妇女而朝她丰腴的屁股踹上一脚;再到他最终去强暴米兰而使米兰女性特征暴露无疑;马猴一步一步陷入对性的迷惑与失落之中。性的美丽的外衣一层层的被剥落,性不过就是欲望。
米兰不过是马猴虚假的性幻想的对象。起初,马猴还可以为在伙伴面前证明自己并不胆怯以向米兰显示自己男人的魅力而爬上高高的烟囱,摔落下来也兴高采烈;可当“彪哥”这个黑社会大哥也是米兰的昔日情人出现时,尽管马猴仍旧毫不犹豫的拿起刀子想保卫她些什么,但米兰的美丽与神秘已经开始破碎了,因为米兰竟然根本就不是纯洁的;当刘思甜公然以带米兰为女友自居时,马猴终于明白,米兰从来没有和他好过,她不过是他的暗恋甚至是意淫对象。于是,“强暴”这种最拙劣最无能的满足性欲的手段被他使用,可用这种手法去获得实际上摧毁了他心理上最后那点残留的美丽:当情况变成米兰大叫“这样有什么意思”而主动满足他时,马猴提起裤子落荒而逃。性,美丽的性甚至是肮脏的性都离他远去了。
性不过就是那只充满了气的、在空中象炮弹一样飞来飞去的避孕套。它那么的直接与无所谓,可以在空中荡来荡去而显出莫大的自由;它那么的不可遏抑,可以由一只小小的橡皮套子膨胀成一枚横扫千军的炮弹。然而,它又是那么的无意义,因为仅仅竟是一个小眼儿导致了原本觉得很宝贵很神圣的生命的诞生。
当马猴穿着米兰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条鲜红的游泳裤站在高台上的时候,与其说他是要再次向米兰证明自己以求最后的美丽,不如说他是要彻底摧毁自己的美丽的幻想。他绝望的从高台跌落入水,在池中游浮,那一刻马猴再也没有什么美丽的念头了。——他再次游向了米兰、刘思甜,刘北蓓这些他曾经拒绝过的人,他渴望再次融入他们,然而结果却又是摧毁:千万只脚一次次踏下来向他宣告他彻底的孤寂。他,甚至没有能力去获得庸俗大众的认同。人,成了孤零零的人。当马猴绝望的仰躺在水池中央时,我们仿佛看见了“傻子”那无处不在的身影。
就这样,对性的瓦解完成了。马猴由拒绝庸俗的性到追求美丽的性再到美丽破灭再到拒绝庸俗最终彻底绝望——这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对性的摧毁全过程。
四、集体神圣的完结
如上所述,《阳光灿烂的日子》一片无处不在的消解“性”的同时,也无处不在的消解着集体的神圣性。
《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刻画米兰的时候,对她作了细致的解剖剥去了她的性的美丽外衣,而最终米兰如佛家语成了“一个臭皮囊”。这个过程也完全可以理解是为对集体神圣的消解。米兰对于这帮孩子来说是集体的性的对象,而在马猴心里则又具有神圣的意味,当米兰暴露出她的虚假时,一种集体虚无的意象就产生了,而当马猴急噪的试图强暴她时,我们甚至可以说,马猴是在自己完结由自己构造起来的神圣。
刘思甜因为年纪较长又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而在马猴这帮孩子中具有了特殊的地位,他似乎成了他们的领袖。他可以随便命令别的孩子去门口等人,买冰棍甚至是“到一边蹲着”。打群架的时候他说了算,和彪子对峙时由他作头。然而,在马猴的假想中,刘思甜被无数次的猛刺——集体的领袖也完结了。他虽然不象那个心狠手辣的流氓头子“小混蛋”最终被几个十六七岁想取代他地位的孩子刺死,但他的结果同样具有象征意义:他成了真正的生理傻子。
前面已经讲到,以刘思甜为头的这个小集体中的每个成员都是傻子的分身。这是一个傻子的集体。这个集体最终的命运是各奔东西,很长时间里彼此音信全无。为什么呢?是他们大了,不需要再在一起胡乱玩耍了吗?这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因素。更重要的,是马猴的被拒绝。马猴一次次的被他昔日的伙伴踏进水里,那无数双脚轮次踏下,标示着集体的隔膜。脚是要踏向自己的伙伴的,但同时却也是踏向自己,踏向这个昔日的集体。直到有一天他们觉得这个集体无聊了而各奔东西时,那无数次的“踏”才显出真正的力量来。集体从内部瓦解了,原因却只是一个成员和另一个成员之间在性事上的争执。
流氓的领袖最终被更年轻的流氓所杀,混混的领袖最终被炮弹震成了傻子。威风八面的老将军和年轻貌美的小老婆坐在集体的最前列与大众“集体偷看”黄色电影却又冠以道貌岸然的名目。为人师表的老师在神圣的讲台上却是那么的飞扬跋扈和滑稽委琐。着装齐整的某国大使竟然是用破烂装扮的骗子。开着军车打架斗殴的流氓们集体喝酒放荡的地方竟是挂着领袖像的共产主义饭店(老莫)。少年们在迎接“贵宾”可他们的形象和舞蹈却宛如拙劣的小丑。军队大院的大门竟然由一个傻子和一个战士一起守卫。——《阳光灿烂的日子》残忍的把世界万物的原生态赤裸裸的展现给观众看:没有什么原本神圣,崇高,伟大的集体行为是真正如其所是的。
对也许是世界上最温馨的集体“家”的解构,彻底完结了集体的一切神圣性和完满性。家是什么呢?人们可以象马猴的父亲一样不要升迁的机会去创造它,也可以象马猴的母亲一样不要教师的工作去追求它,然而“家庭”这个温暖小集体结成之后呢?以前不要升迁的开始不回家而试图重新获得机会,原本不要工作的开始牢骚百出气愤异常。这是怎样一个家庭呢?昏暗的光线,阴暗的角落,离散的心灵,孤寂的孩子——“家”虚空了。
就这样,在一种细心经营地打乱时空与模糊现实的优美叙事中,《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一种“傻子呓语”的方式,完结了对集体、对神圣的解构。
五、 傻子向傻子的回归
当一切都完结的时候,我们应该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傻子”这个角色并对《阳光灿烂的日子》一片进行整体的总结。
历史不过是混乱模糊的,而历史的主体不过是“骂自己傻B的傻子”,尽管有些时候他们的身旁还有强权(解放军)的守卫——这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所力图展现给观众的,对历史以及个人的摧毁性概括。
年轻的时候,这些傻子们就生活在“无”里。没有学习,没有父母,没有性,没有工作,没有勇气。长大了他们依旧是生活在“无”中。当多年以后,马猴们在豪华轿车上因为一句傻子的“傻B”而快乐地呵呵大笑时,一切意义都消逝了 :轿车,洋酒,西装革履,美丽,神圣,价值,性,集体——通通隐退于“傻B”之后。
他们初时是生活在“无”中的傻子,终了仍旧是生活在“无”中的傻子。人的一生不过是一个从“傻子向傻子回归”的过程。起点与终点唯一不同的也许只是对“无”的态度:在成年的傻子看来,“无”已经不成为一个问题,“无”就是习以为常的生活,因为面对“无”他们已经能够放声大笑。
注释:
1、“叙事既是真的,又是假的。”——詹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56页。
2、 人在现代社会里“受到威胁的不只是人的一个方向或对世界的一定关系,而是人的整个存在连同他对世界的全部关系都从根本上成为可疑的了,人失去了一切支撑点,一切理性的知识和信仰都崩溃了,所熟悉的亲近之物也移向飘渺的地方,留下的只是陷于绝对的孤独和绝望之中的自我。” ——施太格缪勒,《当代西方哲学主潮》中译本,上卷,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82页。
【写作年份】2002
【学科类别】法学理论->法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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