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在法庭办公室值班,整个庭就我一个人留守,在一个偏远宁静的小镇守着一座小楼,守着一座孤岛。其他人都到乡下办案去了,难得的清静,快要司法考试a>了,独自在看书,很头痛,要下功夫的。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老彭的号码。多半又是没有事打着玩,得,掐了,不接。手机话费很贵的啊。办公室电话响了,我接了。“小雨,你看没看到上礼拜开庭的繁荣村那件离婚卷宗?”老彭的声音有些发抖,显然很焦急。
- ?/ W3 K" Z- l# I% c# ]* |$ Y “没有啊?那个案件是你配合的啊,怎么了?”我慢条斯理地说。
( V# N) e6 h& {) e+ {/ O “这本卷宗丢了,从昨天我就在找,到处找也找不到。”老彭很激动,“你赶紧帮我再找找你的柜子,要是找不到,我就完了。我现在市区宿舍里,上周末我把卷宗带回宿舍写判决书,然后就找不到了,我好像有了失忆症,记不起来了,我要急死了。” ! E G& O. w/ f% g% d+ o# d6 Z; |
“别急,我这就帮你找。过会儿我给你电话。”我挂了电话就开始翻箱倒柜。这时是很冷的冬天,我仍然是找得满头大汗。我也慌了,记得庭长老李和我们讲过,卷宗就是我们工作的枪,甚至比枪还要重要,人在卷宗在。
$ H8 \9 r1 J5 w+ E: F, ] 插段话,介绍一下我们庭的情况吧。正式人员一共五个,三审两书。庭长老李是我们的头儿,53岁,副科级。刚提的副庭长刘,36岁,科员级,八九年华东政法学院本科毕业,十多年了一直在法庭工作。资深老审判员褚,56岁,德高望重,和老李一样也是副科级。剩下的就是我和老彭了。老彭比我大一岁,我们两个是书记员,老彭还兼职庭里的内勤。我们同一年毕业,他比我早一天到法院报到。老彭一直很照顾我,有长兄风范。老彭毕业于西北政法,本科,四川人。功底扎实,书读得很好,常有文章见报。我呢,1999年毕业于东北某大学的法学院。在城里我们俩的单身宿舍挨着,门靠门。在乡下法庭,我们俩住一个宿舍,里面摆着两张床,吃住都在一起。 " v! y' x. A2 E+ M* t
得,不罗嗦了,卷宗丢了,赶紧找卷宗吧。我们办公室在二楼,宿舍在三楼。楼上楼下,我找遍我办公室和宿舍所有我能找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心里也发毛了。老彭大老远从四川过来工作,一直勤勤恳恳,年底了,前天庭里评先进还一致评选老彭为今年的先进。你说要是卷宗真的丢了,老彭就是得一百个先进也脱不了干系。我赶紧用手机打电话给老彭,顾不得话费昂贵了。可能有人要问了,你不能用庭里的电话打吗?嘿嘿,我们庭的电话打不出去。院里抠门儿,每个月只给我们庭报销300块钱的话费。庭长干脆把庭里电话封了,只能打进不能打出。然后官兵一致,每人每月补助话费60元,皆大欢喜。
7 }1 k/ k8 v- ] @& C 电话一打通,这次反倒是老彭把电话掐了,他没接。我迷惑了,难道是卷宗找到了?那也要接电话啊,太不够意思了。过了不到半分钟,我就听到楼梯响,我一探头,哦,是老彭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小雨你找到卷宗没有?我打的回来的,40块钱没啦。”呵呵,真幽默,卷宗丢了还记得四十块钱。我们法庭到市区有38公里,打的是要40块的。我们打车的票院里不报销,所以我们几乎从来不打车。
( i% a& _' Q8 d p/ o! t9 W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我也没有找到。”我回答,又问,“你发什么疯,把卷宗往宿舍带什么呀?”
/ S! h/ |2 l) u) l “年底天天喊结案率,就是刚立的案件,院里也要求在年底前结掉。有几本案子,褚审开完庭,把判决意见给我,让我抓紧把判决书赶出来。上礼拜五我就把卷宗带回城区宿舍了。可是我今天回去怎么都找不到了。我也记不清礼拜一过来的时候,有没有把这本卷宗一起带回来。唉,反正我惨了。”老彭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0 ?$ Q* C, I9 ~7 M, X9 a
“这事情告诉褚审没有?”我问。 8 G5 |& p5 `5 e7 [1 V2 ]# L1 g' j
“刚才我已和他通过电话了,他和李庭、刘庭一起在外面调查,现在也打的在往这边赶。”
& u+ U9 q F+ O: ^# M# S( z 天色渐暮,是到下班时间了。我和老彭有些发呆了。我们知道,找不到卷宗就要大祸临头了。院里有规定,丢了卷宗至少要被记过处分。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到头来不但没有功劳,处分看来是跑不掉了。那天这个案件开庭时的情形我是有深刻印象的,是个女方起诉男方的离婚案件,开庭那天,男女双方的家族都来了很多人,近两百号人将我们小小的法庭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双方情绪都很对立,有剑拔弩张的态势。当时我们开庭也很有压力,五个人全上了,三个审判员坐在台上,老彭在台下记录,我维持秩序。都呼吁多少回了,院里依然不给我们庭配备法警。当然了,院里不给法庭配法警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的法警大队,咳,说是大队,一共只有六个法警,其中还有一个是兼职的司机,他们也忙不过来。那天我如临大敌,穿着制服,腰上别着根橡皮警棍,貌似很威严,实际上我心里也怕得要命。看那个样子双方都能打起来,好不容易才将秩序维持到庭审结束,真是阿弥陀佛。实际上那个案件符合判决离婚条件,是可以当庭判决的。但是庭里考虑到当庭判决矛盾可能激化,所以闭庭时没有宣。后来合议时,我们还抱怨呢,这样的容易矛盾激化的案件很多,中院每年都强调要我们提高当庭宣判率,党委呢,每次政法工作会议都强调稳定压倒一切,我们怎么落实?1 L9 F9 `/ B: t( q
我正想得出神呢,褚审也回来了。看到褚审的衣服湿了,我们才发现外面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褚审进了办公室的门,看看老彭,看看我。我们两个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正六神无主。 $ _$ U/ M( v& \, j! ^. `
“小彭,你不要过分担心,再认真找找。真找不到,责任我来负。我是要退休的人了,处分就我来背。”褚审对我们一直很爱护,我们两个虽然还是书记员,但他主张事情要放手让我们去做。所以一般他主审的案件除了开庭,别的事情包括法律文书制作都是我和老彭来做,最后他签发一下就可以了。
; @, x0 y* X" s2 v “那哪行啊,褚审,卷宗是我弄丢的,要处分还是处分我好了。”老彭说着,有些抽泣。 1 E1 e: m) v9 w4 b; Z9 v
褚审先给我们的茶杯添了点水,又给自己的茶杯添了点水,这才坐下来。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其实你们搞错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受不受处分的问题。现在关键的事情是卷宗没有了,当事人的离婚纠纷你如何能够解决。没有卷宗你怎么写判决书,你就是写了判决书,当事人上诉,我们拿什么移送给上级法院?没有了卷宗,我们这个案件既无法向院里交代,更无法向当事人交代!”
8 b4 Q2 l+ @& `$ c- s 天哪,我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后果。我坐不住了,又开始到处找。褚审和我们分头找了有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我们下了一个结论,排除了这个卷宗在庭里的可能性。
; ^5 G$ W* f4 ]5 Z “先吃饭吧。”褚审说,“李庭刘庭都直接回家了,你们两个,走,去祖烧鸡公,我请客!”
. A/ }# G- o8 S( u# r: g- h9 q 搁平常,老彭和我肯定情绪高涨,会欢呼起来。因为祖烧鸡公那家馆子是镇上惟一的川菜火锅店,我们俩都爱吃辣,可是今天,提不起劲头了。 7 c3 w- Q {" u: l% D! x# s# P
“小彭、小雨,走啊,卷宗丢了也不能不吃饭啊。吃饱了明天接着找!”在褚审的催促下,我们三个人就步行去了那家祖烧鸡公。 # @+ `: Z3 M2 [) ~4 B
“祖烧鸡公”四个字的含义刚开始我不懂,一次是老彭告诉我,那是四川话,“祖烧鸡公”的意思就是祖传的烧公鸡。哦,原来是这样,鸡公就是公鸡的意思。我紧跟着就问:“那你们四川人管母鸡叫什么啊?”他居然对我说:“当然叫鸡母了。”我听了就乐不可支,笑得很厉害,他却一点不笑,用四川话对我说:“有什么好笑的啊,事实就是这样嘛。”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5 |$ g9 i/ J2 r, c 今天丢了卷宗,喝酒吃菜的情绪自然是不高了。几杯啤酒下肚后,老彭和我的情绪都逐渐稳定了。确实也饿了,暂时放一放卷宗的事情吧。我开始考虑如何补救的问题了:“老彭,我问你,丢失的卷宗里都是些什么材料啊,看看能不能把材料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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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r# A* M$ }3 t. x5 A3 \ | 老彭告诉我,卷宗里有:原告诉状、被告答辩状、立案审批表、立案通知书、诉讼费a>收据、应诉通知书、财产登记表,财产勘验表,原告提供的几份证人证言、开庭传票送达证、开庭公告、委托代理手续、庭审笔录、合议庭笔录。 5 h T4 H1 l ~9 g
我的天啊!不过我细细想来那些材料倒也是都可以一一再做一份出来。我动了两肋插刀的念头了:“老彭,你不要再着急了,放心,实在找不到了,我们就一份材料、一份材料地给它补起来。明天我就去立案庭把立案审批表再打一份出来。双方的委托代理人都是我们熟悉的乡镇法律工作者,这工作也由我来做,我让他们把卷宗里有的书面材料再重新提供一份。”
# I9 g* G3 E( ^/ I+ N, D1 y “开庭笔录怎么办?上面有当事人的签名。”褚审问我。 8 g. U+ U- N: F/ w- {* t
我迟疑了一下,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 S5 U( Z4 Q( _/ Q7 t5 H
“这种情况,法院历史上也是出现过的,要报院领导批准后,重新发传票,重新开庭,但是影响很坏。”褚审说,“真要丢了,找不到了,隐瞒不报是不行的,就让我请求处分吧。” + q% F, u0 J) [4 D5 {
一想到那个案件的开庭,我就头皮发麻。天哪,肯定还会来那么多人,局面说不定比上次还要难控制。那处分肯定也还是躲不掉了。从法学院毕业,就怀揣了一个法官梦。其他好多同学a>去了大城市的外企、律师a>事务所,可是为了做法官的梦想,去最基层也在所不惜啦。于是我和老彭也和很多同学a>一样参加并通过了法检系统的全省统一招考,进入了法院。可是两年的法庭工作让我们尝尽了法院最基层的酸甜苦辣,如今又遇到了卷宗丢失这样的尴尬。 1 d/ D- O- d' A' w4 B8 V, u
冷雨敲窗。
9 z* e4 }7 L# v5 Z) i5 j+ Q “老彭,我们辞职去上海吧!”我心烦,不想在法院干了。“工资这么低不说,你周末加班写判决书,却招致了这样的结果,发生在你身上我身上都是一样,上面哪里会理解我们?”
, ~1 C( @$ W9 {0 m “谢谢你,小雨。”老彭看着我说,“要走也等这件事情结束再说,现在出了这件事情,我有过错,是直接责任人。褚审一世英名也不能让我就这么毁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处分下来我自己扛。还是褚审说得对,要先考虑这个案件如何给当事人一个交代,个人的荣辱先不要考虑。”
0 W4 _4 } ^$ W% M) c" q% }8 g5 G7 Q 第二天醒来是早晨,天塌下来,书还是要看,早饭也还是要吃。我们常说,镇上除了镇中学高三的学生,没有比我们更用功的了。七点钟,褚审和往常一样来庭里喊我们一起出去吃早饭。
5 t) R3 q3 v1 i7 w3 Y- r" L; g1 u 褚审的家住在城区,去年院里给所有在乡镇法庭工作的老同志在城区每人分了一套房子,算是老有所养,老同志都笑称这是“迟来的爱”。褚审和我们一样,都是礼拜一乘中巴车来上班,礼拜五由庭里的车给送回城区。褚审七九年从部队转业到法院工作,二十多年就一直没有动过地方,一直在这个法庭。他说这个庭挂牌成立的时候,牌子就是他和那时候的老庭长扛来的。褚审很热心,给我和老彭张罗介绍对象。有一次,褚审给老彭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女孩子的母亲,对老彭比较满意,可就是嫌弃老彭在乡镇工作。褚审赶紧解释说,啊,我们小彭在乡镇法庭锻炼两年就会到市区法院工作的,你们放心好了。那个女孩子的母亲回了褚审一句,愣是把他噎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都是知根知底的,骗谁呀?你在底下可是锻炼了二十多年了吧,也没见把你锻炼到市区去呀? $ f, N0 ~! G9 X
吃完早饭回到庭里,刚好是到了上班时间,李庭长、刘庭长也都到办公室了。褚审和老彭分别把情况向两位庭长做了汇报。李庭长一听就坐不住了,站起来就开始数落:“小彭啊,小彭,我说过多少遍了,卷宗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遗失,现在怎么办?我现在就给你放三天假,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回来上班。三天后要还找不到,我们庭里就要把这个事情向院里汇报。这事情太严重了,我三令五申,你们怎么就是不听呢?你看看,你今年的先进因为这件事情肯定也评不上了。上礼拜院长还和我说今年我们庭的工作很好,准备往中院报请评市先进法庭呢,这下好,一票否决了,全泡汤了!” : i" d. r2 C/ j5 k5 F
李庭越讲声音越大,我看得出来老彭满脸的委屈。是啊,我心里也为老彭鸣不平。谁稀罕中院的先进啊,去年中院组织的先进法庭验收检查团来,一来就是两桌。为了迎接检查,我们是连轴忙了五天,临时补了很多上面要求的书面材料。还有修整小花园,墙上又安装了新的橱窗,里面要贴上很多验收标准里要求的东西。我们全年的招待费就是5000块钱,那一次就花了我们3000多。后来我们庭一致认为这样的先进得了太累,很不上算,下次坚决不要了。但是到了年终评比,又惦记先进了——老同志在荣誉面前就是抵御不住诱惑。 3 m: C% L# L! h/ v- S
“李庭,您就别提那先进啦,3000块钱的铜匾能干吗呀,上次您老人家不也是说下次不要了吗?”我是赶紧说两句,想把李庭逗笑。
9 F, F+ p: |, Y; C0 ~. F% I “小雨,你也要引以为戒!经手的卷宗一定要保管好!刘庭,你看这件事怎么办?”老李说了我一句,又转而征询刘副庭长的意见。
{4 S* z# _! @* B# r7 l" U( v “啊,小彭啊,这件事情不要慌,要相信物质是不灭的,对不对,卷宗怎么能没有了呢?再认真找找吧,肯定能找到,这一点,我是坚决相信的。”刘庭长就是有学问,慢条斯理的,其实我心里很不满他的态度,至少也要说两句仗义的话才好嘛。
. g% H7 s4 @3 M" g$ q+ b' B/ D 老李庭长又接着说:“你们晓不晓得前段时间,兄弟法院一个法官把一个卷宗丢了,不知道卷宗怎么到了当事人手里。这个当事人把卷宗复印了一份给省高院领导寄去了,说是承办法官把卷宗丢在桑拿洗浴中心了,说是该法官带着卷宗办案过程中去接受异性按摩,享受之余把卷宗弄丢了,说这是对法律对当事人的严重不负责任。据说省法院领导看到这份举报以后是非常生气,立即批示一查到底。你们看看,这个法官是不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楚啊?小彭,你千万要把卷宗找到,否则可能会造成我们都意想不到的恶劣影响!” _; O9 p" ` \- B1 Y Y: T2 O1 r) ^
“那我现在就再回市区宿舍,再彻底找找。”老彭转身就出了办公室,搭了一辆中巴回市区宿舍了。
; n1 g# t9 P& E3 _- M 我也垂头离开了李庭的办公室了。上午,我配合刘副庭长开庭,中午接到通知,下午全院集中开会,部分审判员向人大述职,我们要旁听。 # L* t I) P ?$ l+ B" R% _
中午胡乱吃了几口饭,我们就乘庭里的警车,赶回院礼堂开会。由于没有老彭的好消息,报告我也听不进去了,他们向人大代表们述职就可以了呀,干吗要我们听啊?我此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宿舍去帮老彭找卷宗。 % v0 x+ c& n5 n: S( w
我正走神,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老彭的号码,我立即低声应答,“喂,老彭啊,找到了没有啊?” 7 y+ X. M& H/ ~8 D% F
我听到了电话那边的抽泣声,夹杂着老彭的沙哑的声音:“小雨啊,快告诉李庭,卷宗我……我找到了!卷宗我找到了!在我书桌抽屉的隔板夹层……”听到这里,我感觉到我的两行泪下来了。没有听完,我就把电话掐了。
( Y9 B& l/ h6 X7 q 我走近前排李庭长,耳语:“卷宗找到了,在抽屉夹层找到的。”李庭伸出手与我相握。 % z* R1 M* x; K3 X) C7 J
我又走到刘庭和褚审的座位,告诉他们卷宗找到了。刘庭对我耳语:“我说的没错吧?物质不灭。”
$ F( V% f3 Z! D. v: M$ _. U 褚审也是长长出了口气,与我悄悄握手相庆。一个副院长看到我在会场接了个电话,还在会场走动,很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我回报他的是一张流着两行泪的灿烂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