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殒洪水,哪些是人祸毒药
2004年,重庆开县因为两次重大灾难而闻名全国,一次是井喷事件,另一次是大洪水。洪水是天灾,造成人员伤亡在所难免,可是,记者经过调查发现,在开县的这次大洪水中,一些人员的伤亡却并非完全由天灾所致。洪水来临
开县有一条绕城而过的河流,开县人称她为澎溪河,到了下游的云阳县,人们则习惯称她为小江。这条河是长江上游的一条支流,2004年开县的那场大洪水就是由她涨水引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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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澎溪河上逐渐兴起了挖沙业,到2004年的那场大洪水来临时,澎溪河上已经有五十多条挖沙船。洪水过后,河上的挖沙船锐减了一半,一些船工和船主也消失在了滚滚河水中。
谭其明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
“我船上七个人,算上我只剩下三个,太惨了,这件事根本想都不愿意想!”虽然还是个仅仅27岁的年轻人,但是说起那次灾难来,谭其明却是一脸的沧桑。
谭其明曾经是两条挖沙船的船主。经营挖沙船是个辛苦的行当,挖沙船停在河中,一旦下暴雨涨水,就要及时把船拖到岸边,以免船被大水冲走;大水退走后,还要及时把船拖进河里,否则船就会在陆地上搁浅。2004年9月4日晚上,眼看着雨越下越大,谭其明便带着船工上了挖沙船,准备一旦涨水,便把船拖向岸边。
为了保护挖沙船,另一条船的船主张兴明带着彭真春、彭真顺等6名船工也上了船。
这些人是在晚上七多钟上的船,当时水还不大。但在这之后,河水迅速涨高,等到船上的人想把船向岸边拖时已经来不及了——由于水的冲力太大,船根本拖不动。
“当时我们都被困在了船上,但那时也没想到会出什么事,以为最多不过一两个小时水就会小下去。”
但是,谭其明和船上的工人都低估了这场雨,雨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澎溪河的河水也在暴雨的浇注下疯一样地涨起来。终于,开县历史上两百年一遇的洪水爆发了。
挖沙船都有绳索固定在岸边,但是在洪水的激荡下,绳索竟被一根根地拉断!
“毛竹那么粗的绳子,硬是给拉断了。我们向县城打电话求救,根本没人来。”船工彭真春至今对事发时的孤立无援耿耿于怀。
当时,船上的人并不知道,开县县城里的情况并不比他们好多少。
“老城都进了水,几万人被大水围困,县里仅有的几艘冲锋舟都去救群众,根本没有能力去救挖沙船,所以只能让他们自救,也请沿河两岸的群众协助救。”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开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助理调研员万家树显得有些无奈。
从9月5号清晨开始,绷断了绳索的挖沙船一艘接一艘地被洪水冲走,张兴明和谭其明的船都在其中。张兴明的船上有7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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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谭其明的船上也是7个人,其中两人是另一条船上的船主和船工。由于挖沙船没有机动设备,只能随着洪水往下漂。
船工彭真春回忆说,当时船速非常快,“水大了,船往中间跑,靠不了边”船工彭真顺告诉记者,“幸好每条挖沙船两边都拴着几条货船,面积宽,挺平稳,坐在船上还没事”。
尽管身处洪水包围之中,但船上的人还是相信,越往下漂他们就越安全。“下游的云阳县船多,有人救。大不了漂进长江,那时河面变宽,水流平缓,就没危险了。”船主谭其明说。
但是,他们想错了。
鬼门关
随着洪水有惊无险地漂了20多公里后,挖沙船来到云阳县高阳镇境内。漂过高阳镇,就到了长江,那时,河面变宽,水流平稳,船上的人也就得救了。没想到,一道鬼门关却拦在了高阳镇。
“当时一看前面,水花冒起好几丈高,心一下就凉了,下去肯定没命!”船工彭真春人长得有些瘦小,回忆起当时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场景,他的眼神中至今还有难以掩饰的惊慌。
原来,挡在前面的是一道废弃的拦河大坝,大坝上既有带着拱的旧桥墩,又有刚刚建好的新桥墩。当时,洪水已经漫过大坝,由于旧桥墩间距很窄,进一步将水位抬高,水流速度加快,洪水在这里形成了很大的落差。
“那个坎坎几十米高,洪水翻天一样,有二三十米高的浪!”家就住在河岸边的高阳镇居民陈中明告诉记者,他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河里起过这么大的浪。
挖沙船根本无法从这里通过!
“船一冲到这就像进了洗衣机里一样,被水裹着走,叮叮咣咣地撞到桥墩上,一会工夫就撞成几大块!”陈中明爱好摄影,他还抓拍了几张现场照片。
当时,见证了这一惊险场面的绝不止陈中明一人,沿河两岸站满了当地老百姓。但是由于洪水太大,又没有救险的船只,岸上的人也只有干着急没办法。
“当时我们就朝船上的人喊,要不把船抓紧,要不跳水。”当地居民彭时英说。
船主谭其明告诉记者,跳与不跳,当时对于他们来说是两难的选择,“不跳也不行了,船到桥墩那就被打成几截,船上的设备也得把人砸死。”待在船上是死路一条,跳入水中活命的希望也很渺茫,因为洪水太大,根本无法游上岸。
但是,形势迫在眉睫,船上的人已经没有时间多想,大部分人都纵身跳入滚滚洪水,谭其明也在其中。
“看到那些人跳水,我们岸上老的、小的,号啕大哭。”当地居民黄道琼说,她亲眼看见一个跳进水中的人被漩涡卷走了。
船工彭真春和彭真顺两人都不会游泳,没有跳水,随着挖沙船冲向大坝和桥墩。
“船一下撞到桥墩上,我们就被颠出去了,落在水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彭真顺说;彭真春倒还记得,“差不多从两三丈的高处往下栽,扎进水里好几米深都没着底。”
挖沙船上的人从大坝冲下来时,当地居民陈云有正和同伴们在大坝下游巡视,随时准备救人。但令他们失望的是,大部分人被冲下拦河坝之后,就再也没有浮起来。“人从大坝上栽下来就是几丈高,下面河面上都是挖沙船上掉下来的铁丝和钢材,人掉下来不是被船砸死了,就是到下面被扎死了。”陈云有不无凄凉地说。
谭其明幸运地浮了上来,并被在岸边巡视的陈云有发现了,陈云有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将谭其明拉上了岸。
“上岸后我的两个耳朵一直往外流血和黄色的泥沙,疼得要命。当时我只说了两句话,一是谁有电话,我给家里打个电话,二是我船上还有6个人,救救他们。”
然而,谭其明船上的另外6个人,只有2个获救,其余4个都沉入了河底。另一条船上只有彭真春和彭真顺被救上岸,其余5个人全部被滔滔洪水吞没。
据事后统计,除九名船主和船工在拦河坝处遇难外,还有25条挖沙船、60条货船在这里被撞毁,沉入河底,直接经济损失五百多万元。
噩耗传回开县,遇难者家属悲声一片。
船主张兴明的妻子易兴琴听说丈夫被洪水冲走的消息后,痛不欲生,“当时我情绪很乱,脑袋在墙上撞呀撞,半个月没有吃饭,我几乎垮掉了!”
吴光春老人的儿子和儿媳都在张兴明的船上打工,儿子挖沙,儿媳做饭,结果洪水将夫妻俩一同带走了。“整天想他们,整天哭,这日子咋过呀!”吴光春老人哀叹着说。整天以泪洗面,她的眼睛几乎哭瞎了。
奇怪的报道
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船毁人亡的惨剧呢?仅仅是天灾吗?在调查中,许多目睹了惨剧发生的云阳县高阳镇居民都向记者反应说,废弃的大坝和大坝上的旧桥墩是导致灾难发生的重要原因。
“如果大坝炸毁了,就不会这样。”曾经救起谭其明的当地居民陈云有这样说。
死里逃生的船工彭真春则表示,如果废弃的大坝炸掉了,水不会有落差,船就不会翻,“结果大坝没炸,一头高一头低,再好的船到这也得栽跟头”。
记者经过调查了解到,灾难发生地原本是一座小型水电站,名叫小江水电站,那道废弃的大坝便是水电站的拦河坝。在拦河坝上,曾经建有一座桥梁,两座桥墩之间便是蓄水的闸门。2002年,三峡工程二期蓄水库底清理工作全面展开,小江水电站位于二期蓄水范围内,于2003年被拆除,可不知为什么却偏偏留下了拦河坝和坝上的桥墩。
遇难船主张兴明的岳父易维汉告诉记者,早在2003年,报纸就报道说小江电站的拦河坝要爆破拆除,“我和我女婿都看了那个报道,2003年6月份的三峡都市报,说小江电站大坝马上就要炸了”。
易维汉的女儿易兴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我老公经常跟船上的工人说,只要你们在船上不乱动,任何时候都不会出事,即使发大水,水涨船高,我们漂到长江也不会有事。我老公有8年多弄船的经验,他应该有应对洪水的能力,但他唯独没想到小江电站的大坝没有炸!”
登报说要爆破拆除怎么会没拆呢?难道是人们记错了?记者随后来到位于重庆市万州区的三峡都市报社了解情况。在这里,报社编委周建平给记者找出了2003年6月3号的报纸,其中头版的一篇文章赫然标明——小江电站明日爆破!文章称:明日,电厂大坝和厂房将整体爆破拆除。这篇文章是由饶国君署名报道的,报社编委周建平称,饶国君并不是报社的记者,他是云阳县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
“报道应该是可靠的!”周建平肯定地说。
如果报道是可靠的,小江电站的大坝早在2003年6月4日就已经爆破拆除了,可为什么到了一年多以后的2004年9月4日,洪水来临时,它还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呢?记者带着这份报纸的复印件,来到负责库底清理工作的云阳县移民局。移民局党组书记郑标和规划科科长程良川接待了记者。
“这个报道纯属作者炒作,没有任何人跟他反映这个问题。”看过了报纸的复印件后,移民局的两位同志异口同声地表示。
宣传部的工作人员报道消息会是空穴来风吗?记者拨通了饶国君的电话,他说:“当时有这个情况,县里有一个二期清库的方案,涉及到小江电站爆破拆除问题。”
如此拆迁
据了解,早在2002年年底,重庆市二期移民验收委员会办公室就给云阳县政府下发过一份文件,要求云阳县在2003年1月30日以前“拆除小江电站建(构)筑物”。
对于这份文件,云阳县移民局规划科科长程良川解释说,文件中所称的“建构筑物”是指电站的房屋、附属设施等,不包括大坝。
大坝果真不属于建(构)筑物吗?记者随后查阅了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发布的《长江三峡水库库底建(构)筑物、林木清理技术要求》,其中明确规定,建构筑物包括闸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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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称大坝不属于建(构)筑物只是云阳县移民局不愿拆除大坝的一个借口。不仅如此,他们还专门向上级单位打了报告。
“拆除通知下来以后,云阳县移民局以县政府的名义给重庆市移民局打了个报告,就是关于坝址不拆除的问题。”云阳县交通局副局长段彬告诉记者。
那么,云阳县为什么要竭力保住已经废弃的拦河大坝呢?原来,在这座大坝上曾经建有一座桥梁,三峡蓄水后,这座桥梁将被水淹没。根据三峡移民的规定,需要复建一座新桥。于是,云阳县决定以小江电站大坝作基础建设新桥。
云阳县移民局党组书记郑标解释说,之所以选择在大坝上建设新桥,“主要是从为国家节约资金的角度考虑的”。
云阳县交通局副局长段彬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如果另外选一个桥址建桥,大概要增加投资八百到一千万元”。
2003年3月,重庆市移民局给云阳县移民局下发了一份文件,原则同意利用小江电站大坝建设新桥的方案。同年4月,新桥开始在大坝上动工兴建,并且直到2004年9月4号洪水来临时,大坝上的旧桥墩还没有拆除。
“老桥墩是有两个没拆,那是建桥做临时支架用的。”云阳县交通局副局长段彬这样解释说。
但是,从一些照片和录像资料看,没有拆除的老桥墩远不止两个。这些间距窄、并且还带着拱顶的老桥墩也是造成船毁人亡惨剧的重要因素。
直到2004年12月,新桥建好之后,大坝上的老桥墩才被彻底拆除。
对于小江电站的拆除工作,云阳县交通局局长陈明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是全部拆迁到位的,特别是坝址拆迁,全部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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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长江三峡工程二期蓄水库底清理规定》第二十八条指出,清理范围内的水利水电工程等地面建筑物及其附属设施必须拆除推平;桥梁、闸坝等较大障碍物应炸除,其残留高度不超过地面0.5m。记者实地调查后发现,现存的小江电站大坝比地面至少高出4米以上,这怎么能说是拆迁到位呢?
重庆市规定的库底清理最后期限是2002年12月。可是,期限早已过去了,小江电站的大坝却一直没有拆除,这引起了上游开县政府的重视。
“开县政府就这个问题向重庆市政府写了专题报告,请求市政府协调有关部门,尽快拆除小江电站大坝。”开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助理调研员万家树告诉记者。
在开县政府,记者查阅到了这份文件,文件称“请求市政府尽快决策,拆除小江电站大坝,以增强上游防洪泄洪能力,保护开县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文件上报的日期是2004年6月底。但是,小江电站大坝还是没有被拆除。两个月后,这里便发生了船毁人亡的惨剧。
“如果大坝被拆除了,挖沙船就会顺水漂到下游,到了下游,河面变宽,水流减缓,挖沙船就不会被撞翻,人员也不会落水,就不会发生这么大的灾难。”说到这里,开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助理调研员万家树无奈地摇了摇头。
谁之过
2005年年初,几位挖沙船业主将云阳县人民政府和云阳县移民局告上重庆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理由是云阳县政府和移民局未履行清理小江电站堤坝的法定职责,最终导致9人遇难,数十条挖沙船被毁。
“他们不能把这归结于小江大坝没拆”,云阳县移民局党组书记郑标对记者说,“灾难是由不可抗拒的因素造成的,两百年不遇的洪水呀!”
挖沙船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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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代理律师a>周立太认为,云阳县将灾难的原因完全推给大洪水,显然是想推卸责任,“洪水难以抗拒,但是这场灾难却完全可以避免,因为只要云阳县按照清库的有关规定,炸掉大坝,灾难就不会发生”。
云阳县移民局党组书记郑标对记者说,他们没有拆除小江电站大坝是重庆市移民局批准的,不属于未履行法定职责,“他们说我们不作为,但是我们有批复文件,我们作为不作为要依据行政程序来办理”。
挖沙船业主代理律师a>周立太表示,云阳县移民局的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重庆市移民局只属于移民的主管机关,法律法规a>没有授权其对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制定的《长江三峡工程二期蓄水库底清理规定》作出新的规定和解释,《库底清理规定》要求大坝要炸掉,重庆市移民局却下发可以保留大坝的批复,本身就是超越职权行为,同时也违反了《库底清理规定》”。
如今,小江电站大坝依然高高地横卧在河上,云阳县移民局党组书记郑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承认,“如果再发生洪水,洪峰流到那里肯定还会形成落差”。
“那不还是存在危险吗?”郑标书记好像没有料到记者会这么问,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调查中,记者走访了多个遇难船工的家庭,这些家庭无一例外的都很贫困,遇难船工一般都是这些家庭的支柱,支柱倒了,这些家庭也变得摇摇欲坠。
遇难船工阳池见身后留下了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有80岁的父亲和百岁高龄的奶奶,一家人的重担都压在了妻子王运元一个人身上。
“要不是惦记孩子,我早就跟他一道去了。”说到这里,王运元一脸的哀伤。王运元确实生活得太累了——丈夫这根顶梁柱倒了,又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赔偿,家里一贫如洗,上有老下有小,生活怎么维持呢?
王运元之所以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赔偿,是因为船主张兴明连人带船都被洪水冲走了,如今,张兴明家人的日子并不比王运元好多少。
“我家所有的资产都在挖沙船上,为了经营挖沙船,我老公还贷了款,现在船冲走了,人也冲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说到这里,张兴明的妻子易兴琴已经泣不成声。
可以说,当初云阳县为了节约建桥资金而保留大坝的初衷是好的,结果却酿成9人死亡、数十条挖沙船被毁的惨剧。如果当初云阳县按照法律法规a>办事,拆除大坝,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令人担忧的是,灾难过后,大坝仍未拆除,危险依然存在,如果再发生类似的灾难,谁又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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