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毅艺:从常识中生长出来的理论——评贺雪峰著《新乡土中国》
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这是理论界一直以来都有的呼声,反复呼吁表明了要做到这一点的困难。在中国农村研究中,贺雪峰先生一直努力实践这一立场,他的学术随笔《新乡土中国》是他这种努力的体现。 关注理论的人可以首先从乡村研究方法篇中找到作者对自己理论立场的交代。这就是回到常识,回到中国当下和历史的语境中,以自己的问题和立场为出发点,不唯书,不唯西,在对现实的关照中让理论自然生长起来。这种鲜明的态度并非是作者要标新立异,而是来自作者对最近20年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反思。他认为那种仅仅追随西方主流话语,缺乏在中国语境下反思西方学术理论和方法的做法,不利于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不利于中国问题的真正解决。这一立场很重要,但也很难,因为没有现成的东西可以借鉴,连概念和问题都需要重新寻找。 在寻找概念和问题的过程中,面对的观察对象是复杂的,原来的理论参照是似是而非的。怎么在其中找到自己的问题和出路?作者基于他鲜明的理论立场和方法,试图放弃前见,返回现实,力图中立、客观地描绘现实中发生的细微事件和过程。因此,他撇开对事实武断的价值判断,着力描述现实中的事件,展现农村真实的情况。在他的笔触之下,村庄就有多种类型,同一类型之下还有所不同。村庄治理涉及到了人际关系资源、村庄经济资源、社会环境等等复杂的因素。制度实践的结果往往是新的目的没有达到,旧的社会关系和网络已被破坏;制度形成和贯彻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制约因素和条件,也发生了重要但是缺乏关注的变化。由此,村庄的秩序形成变得不可预知和难以控制,那些书本上格式化了的中国农村发展前景变得模糊起来。 受益于这一切实和独特的视角,作者从社会生活中提炼了许多新的问题和概念。例如,从观察村委会选举中分析了半熟人社会的形态,村庄关联度的变量,派性的运作方式,社会结构中大社员的影响,从农村社会生活中分析了村庄生活的面向,人际关系的理性化,指出磨洋工中体现出来的人地矛盾,质疑现代社会市场化的代价论等等。这些分析不一定转化为理论,带来立竿见影的实践效果,但它会一点点地动摇某些主流学说,提供理论分析的资源或相反的例证。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他的努力看作是超越传统和现代的分析模式。社会转型是不争的事实,关键是怎么用理论认识和评价传统和现代的两种面向。作者在这些学术随笔中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只是力图把每个细节刻画清楚,呈现出一幅农村社会图景的工笔画:传统在受到破坏,随之带来村庄秩序和治理的困境,同时传统还不时显现它的生命力;现代化的秩序和治理方式虽然诱人,但还没有形成,而且也不一定能形成。所以这时候的农村是让人迷惘的,这种断裂是让人郁闷的。作者是严肃谨慎的,他努力让自己的结论能够自然而然地从事实中逻辑地展现,这些工作对于提出有生命力的理论是极其重要的。 作者选择的是一条充满困难和风险的路。其一是当问题进入到抽象的归纳、推理和联系中,就有某种跳跃的危险,理论可能超过材料所能说明的现实。任何一种归纳都很容易找到相反的例证;而且人文社会科学中最困难的在于精确判断事物的性质,很容易犯臆想事物之间关联的错误。本书作者也不例外,例如作者在“文化与性格”一文中谈到东北人性格对村级治理的影响就似乎有不妥之处。性格的确是影响乡村治理的一个因素,但它的作用可以大到什么程度?东北人直爽豪侠的性格可以作用到足以取消屠宰税吗?东北人可以违抗不合理的政策吗?再如“红白喜事”一文对当前农村红白喜事讲排场的分析,这在南方的农村似乎是一个古老的惯例。尽管现在出现了攀比而且有更多时髦的形式,但是这个问题似乎没有根本变化。不过,重要的是,因为作者的结论来自对农村社会的细致观察,这也要求批评者的反驳建立在具体事实之上,通过这样的讨论,中国农村社会的图景就会逐渐由片段而全景地展现。 其二是怎样从实践中抽象出理论以及理论研究的局限性。理论的推进不仅需要长期细致的观察,还需要发现和提炼。苏力先生在序言充分肯定了作者敏锐的问题意识和到位的分析。这些意识和分析来自作者的深入思考,也来自作者打破成见,敢于创新的努力。例如作者在实证调查的基础上,尝试建立自己的理论框架,提出了村庄社会关联这一有相当解释力的概念。当然,理论创新是不容易的,有时候我们最多只能是播种种子,给它施肥浇水,我们的关切和渴望可能要经过漫长的等待过程。对于一个理论工作者来说,他的使命和责任是应该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出对社会发展的贡献。 我非常同意贺先生的理论观点和立场,也觉得这样做非常有意义,其实大多数学者都明白这种努力的价值,只是这是一条需要付出很多努力的路,实践者和追随者可能不会很多。我期待着他继续研究和发表文章,也期待着越来越多的学者投身于这样的研究当中。 贺雪峰著,《新乡土中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200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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