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已经被剥夺了审判的权柄,失去了终极裁判的权力,这是现代社会的重大问题。这个短篇不仅告诉了我们上帝退位的事实,而且告诉我们上帝是因为过于慈爱和羸弱,而根本无法担当审判的重任。他只是一个受苦的人,在证人席上见证人的苦与罪。正如朋霍费尔所云,在人类社会的理性化与世俗化的历程中,世界已经成龄(world come of age),而上帝在这个世界上是苦弱无力的,没有荣耀,没有报偿。但当法官们(宗教大法官、《红》和《关于杀人的短片》里的老法官)从上帝手里接过审判的权力,成为新的神明,人民不再将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诉诸教堂,而是法院。同时,在得到自由之后的个体性情不断撞击着现代法律的抽象的界碑,法律被迫着步步后退。于是法官们变得踌躇和自卑,心底充满了负疚。他们只是人,真的不适合做神的事情。那么,当法律成为新的约柜,法官成为终极的审判者,理性化使得人类的密度增加,世俗化使得人类重力增加,即使法官作为人间最接近神的人,他的道也无法象上帝的道一样行于水上。
爱不仅意味着爱他人,成为“为他人的存在”,同时爱意味着爱自己,珍惜自己的生命,在短促的生命里寻找自己卓越的生活风格。这种对自己的美好生活的追求乃是在自然的欲爱和痛苦上,经由理性和审慎,向更高的爱和悲的实践。而只有在上帝的爱获得永恒权柄之下,法律,补足了对具体人性的爱与同情的法律才可以担当欲爱和痛苦的重荷。在我看来,《蓝》《白》《红》渗透着法律与个人伦理的紧张关系。在“三色”里,每当主人公进入法院,他或她的生命便开始了一个重大的转变。在《蓝》里,茱丽到法院去寻找与她的生命相连而她却并不知道的秘密,在《白》里卡洛到法院希望证明自己的不为现实(性无能)所拘的爱,在《红》里,老法官到法院接受因自己的密告而带来的惩罚。据好掌故者考证,这幢影片里的法院在现实中是位于塞纳河中城市岛(ile de la cité)的西侧,离新桥非常近。这让我深深体会到这幢耸立在许多人生命事件里的法院的在世性,它不在白云端,不在重门里,尽管它或者给予或者毁灭,但它依然象征着此世的反思、证实与寻找。主人公们都像那个佝偻老太一样,握着一只废旧的瓶子,希望到法院里丢掉,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中文里的“断”有“裁断”和“折断”两个意思,法院便是具备了这两种意涵的。所以这幢阴天里灰色的庄严建筑乃是启示我们在命运的深渊中开始寻找审慎的正当生活。主人公们在法院经历了变故之后,终于开始学习到此世的爱的沉重和艰苦。法律只是一种手段,敲击生命的手段,就象一枚催促上课的闹钟,它不会告诉你是否真的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卓越生活,只是告诉你是做的时候了。就象前面说的,只有当法律不再成为人类终极精神的牧领者,法律不再向精神价值的高下被迫作出判断,不再以抽象性的铁门拦阻自由个体的进出,那么法律可以重新关注人的实践行为,关注个体以及公众如何找到他或他们的正当生活。这样的法律才有可能消解自身与个人伦理以及上帝的紧张关系,才有可能成为连接个人伦理和上帝之间的道路。
“三色”里的生命事件充满了艰难和悖谬,每一个人都仿佛活在生命的边缘,就像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息,来达成最后一个愿望。奇氏是一个悲观的人,象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伊凡一样,不愿在万民苦难里独自释怀,他厌恶美国人说“extremely well”的习惯,他说他只能说“I ’am so so”,这就像朋霍费尔说的——对世界负责。奇氏一直没有忘记他的人民,他眼里的人民就像海子的一首诗里讲的,坐在水边,只剩下悲苦和怨恨。